追隨她的旅程 - 第1章

路內


追隨她的旅程

路內

內容簡介

一群少年快樂、自然、詩意、燥悶的成長往事。路小路、楊一、於小奇、曾園,雖然出生、經歷各不相同,但在1990年的夏天,在戴城這個閉塞的小城,他們都有着逃離此地的欲望,都開始了對未來和愛情的追尋,他們遭遇到的挫折如此相似,他們的迷茫和失敗也近乎相同。他們相遇,繼而相離,期間夾雜溫柔的暴力,克制卻感人肺腑的愛情故事,還有最誠摯的兄弟之情。。

第1章

 追隨她的旅程

路內

  引子

  這是一個關於尋找的故事。

  在我讀過的小說中,有那麼幾本,多年來一直被我珍愛,其中之一是《西遊記》。《西遊記》不啻為一個尋找題材的好故事。四個有缺陷的人,結伴去尋找完美,當他們找到後,世界因此改變。《西遊記》的奧妙在於,在此尋找的過程中,乃至到達天路之終,作者從未試圖改變這四個人的人生觀。他們就這樣帶着缺陷成為聖徒,他們和《天路歷程》不同,和《神曲》不同。我十八歲那年讀罷這些書,就覺得,像這樣成為聖徒,真不知道應該高興呢還是憂傷。

  愛和死,都是濃縮的結果,尋找則是一種稀釋。尋找,就其本質來說,游離於愛和死之外,它所具備的神話邏輯總是使之朝着另一個方向飛去,但有時也會墜落,被引力撕碎,成為徒勞的幻象,成為愛和死的奴隸。

  我是怎麼來到莫鎮的呢?

  先是三天前在上海見了個女孩,她是我交往了半年的網友,還在讀大學,一起在聊天室里打情罵俏。我們從來沒見過面。有一天,她向我借錢,說自己得了病,需要動手術,具體什麼病也沒告訴我。我揣了一千塊錢去上海,在中山公園附近的一所大學門口見到了她,說實話,她長得與我想象中的相去甚遠,比她自己形容的就更差了,而且很健康,看上去不像有病的樣子。我有點猶豫,是不是要把錢借給她。

  女孩帶我去大學裡喝咖啡,並說:「原來你是個old

man啊。」我有點生氣,我才二十六歲,在她眼裡已經是個老頭兒了。我說:「你就不用嫌棄我了吧?」這頓咖啡喝得有點沒意思。後來我還是把錢給了她,她給我寫了張借條。聊了一會兒,她說去上個廁所,出了咖啡館,往前面的教學樓走去,她就再也沒有回來。留了個鼓鼓囊囊的雙肩背包在椅子上,打開一看,裡面塞了一團報紙。

  我獨自在校園裡晃悠,這個學校我曾經來過,那是我十八歲的時候。那次是晚上,校園裡黑乎乎的什麼都看不清,事隔多年,我終於得以在明亮的白天瀏覽其全貌,只可惜我不復有當年的好奇心了。我想起那個女孩兒,那個我十八歲時遇到的,她的神情,她說話的聲音。我有點頭暈,好像把腦袋蒙進了水中,五感頓失,心跳加速,呼喊的聲音變成一串氣泡往天空中飄去。

  我決定去莫鎮。當我踏上一輛破爛的中巴車時,這個念頭是如此強烈,事實上,汽車開出上海我就有點後悔。這輛破車,座位上的人造革皮墊全都破了,肉色的海綿奮力向外鑽出來,

好像一個衣衫襤褸的胖子。車子跑起來連吼帶喘,全身的零件好像都要抖下來。後面的婦女開始暈車,嘔吐。司機操着方言罵罵咧咧,售票員是一個長着鬍子的中年婦女,沿途不斷有人招手攔車,在一個前不着村後不着店的地方我們被強行趕下停車吃飯,二十塊錢一盤蛋炒飯,蛋少得可憐,而且很難吃。這些都尚可忍受,最離譜的是吃完飯之後,司機說:「不開了。你們坐那輛車吧。」我放眼望去,路邊停着一輛比原先的中巴車更破的車子,連車窗都沒了,估計是從報廢站里拉出來的。一個醉醺醺的司機跑到我們身邊說:「上車上車,我還要趕時間呢。」當這個醉鬼司機把車速拉到九十公里的時候,我開始覺得噁心,想吐。車到莫鎮,腳一着地,我就覺得天旋地轉,抱着電線杆吐出了兩口蛋炒飯。一抬頭,發現司機也在吐,他是喝酒喝的。

  無論如何,這是一趟意外的旅程,有什麼不爽也很正常。我只能這麼安慰自己了。

  我是第一次來到莫鎮,有人曾向我描述過它,說它很安靜,位於交通線的岔道上,哪兒都不通,沿着道路再往前就是太湖,兩側是墓園,葬了成千上萬的人,來自戴城,來自上海。他們的數量逐年增加,總有一天會超過莫鎮的生者。莫鎮,就像迷宮中錯誤的角落。

  其實根本不安靜。在路上我就發現,有很多大巴,往這裡開,貼着「掃墓專車」的紙條。同車的婦女告訴我,冬至了,掃墓的、落葬的,都來這裡,莫鎮的風水很好。到了車站一看,烏糟糟的人群,晦氣沖天,有些操着上海方言,有些操着我家鄉戴城的方言,有些說普通話。有人說說笑笑,有人抱着遺像哭得驚天動地,有人高喊抓小偷。我離開了這個亂鬨鬨的地方,按照我記憶中的地址找人問路,在錯綜複雜的小巷中找到那家旅館,住下,狠狠地睡了一覺。

  現在我趴在床上,向外張望。窗外就是街道,對面是家理髮店,我注視了它很久。這種老式的理髮店如今很稀罕了,只有一張破舊而厚重的理髮椅,鏽跡斑駁,牆上的鏡子發黃,桌上有個電熱水壺冒着熱氣。除此以外,從我這個角度看去,還有個胖老頭坐在裡面,穿着髒兮兮的白大褂,他應該就是理髮師。

  我穿上衣服,把自己稍稍打扮了一下,走出旅館,走到理髮店門口,在那裡呆立了一會兒,地上散落着花白的頭髮,顯然,只有退休老頭才願意到這裡來。理髮師朝我看看,沒把我當成是顧客。我就走進去,坐到理髮椅上說:「剃頭。」只聽呼啦一聲,一塊扎人脖子的圍兜從天而降,落在我身上。

  他說我不是莫鎮口音,從哪裡來,我說戴城。理髮師嘆了口氣,說:「現在到莫鎮來的人,都是做喪事的。」我說:「我來掃墓。」理髮師問:「家裡誰在這裡啊?」我說:「我的老師,過世好多年了。」

  理髮師說:「昨天去過了?昨天冬至。」我說還沒有,我都不記得節氣,反正哪天去都一樣,盡心了就可以。理髮師說:「說的也是。」

  剃過頭,我坐在理髮店門口,眯着眼睛抽煙,想起好多往事。這時,有個小女孩從外面跑進來,理髮師說:「到後面玩去。」小女孩答應了一聲。我扔下煙頭,把她抱起來,她不過五六歲的樣子,我說:「叫我叔叔。」小女孩不是那種伶俐的孩子,被我抱着,有點呆頭呆腦。理髮師說:「她是我孫女。」

  我說:「現在你帶着她?」

  理髮師說:「前年她爸爸媽媽出事了,都不在了。夫妻兩個去太湖游泳……只有我帶她嘍。」

  小女孩伸手在我眉毛上摸了一下,說:「你這裡有條疤。」小女孩問我:「你的疤怎麼來的?」

  我說:「被雞啄的。」

  小女孩說:「幾歲被雞啄的?」

  我想了想,說:「十九歲。」

  後來我把她放下來,她跑到裡面去了。我繼續坐者,和理髮師聊天,請他抽煙。冬季的陽光,很明媚地照進理髮店。過了一會,小女孩又跑出來,手裡拿着本影集,攤開對我說:「叔叔,我看見過你。」

  理髮師說:「你又在做夢了。」

  小女孩指着一張照片,對我說:「這是你。」

  我看了看,那張照片上,我被兩個女孩兒夾在中間,做出很開心的笑容,身後是上海的黃浦江,有一條白色的輪船正露出半個船身,依稀有江鷗掠過的身影。照片上的我也是像現在一樣,剃了很短的頭髮,光頭露出一點發茬。

  小女孩指着左邊的女孩說:「這是媽媽。」又指着右邊的女孩說:「這是乾媽,她早上去掃墓了。」

  技校

  一九九一年我十六歲。

  當時有一種很真實的錯覺,以為生命起始於十八歲,在此之前,世界一片混沌,世界在我那個曝光過度的大腦中呈現出滿版的白色,每一天都像夏季最明亮的夜晚,光線過剩,所有的聲音都糾纏在一起。估計死了以後上天堂,看到的就是這幅景象。

  初中老師說我們是七八點種的太陽,初中畢業就是八九點鐘,老了以後是夕陽。這種算法很光明,把人生視為白天,要是倒過來看,人生是黑夜,那麼十八歲那年我正處於黃昏最美的時候,然後是漫長的黑夜,某一天死了,在天堂看到紅日升起,這種計算的方式可能更接近神的邏輯。

  當時我生活的地方叫戴城,我曾經寫過這座城市,這是一個衰老的縣級市,介於南京和上海之間,有幾千年的歷史。該市最高的建築是幾座明朝的古塔,它們戳在市中心,未經修繕,搖搖欲墜,聽說有人半夜爬上古塔,從牆壁里挖出了舍利子,非常值錢。

  那一年我還在讀技校,馬上就要去工廠實習了。我那個學校叫「戴城化工技校」,簡稱「化技」,本校的女生被稱為化技女,男生為化技男。不要覺得是羞辱,所有的技校生都是技男技女。

  這學校真不是一般的寒酸,統共只有一幢樓房,兩層高,樓下是教室,樓上是辦公室。六間教室,一年級和二年級八個班的學生只能輪番上課,讀到三年級就直接送到工廠去實習,找不到實習單位就在家睡覺,搞得像個山區小學一樣。該校沒有操場,體育老師倒有三個。起初我也奇怪,怎麼這個破學校竟然會有這麼多老師?後來才知道,化工技校隸屬戴城化工系統,很多化工廠的幹部都情願調到這裡來教書,圖清閒,福利也不錯,每年還有寒暑假,這待遇都快趕上加拿大了。該校有兩個語文老師,數學老師三個,物理老師三個,政治老師四個,機械製圖老師五個,化學老師那簡直滿天飛,大概有八個,還有校長、副校長、黨委書記、教導主任、班級輔導員、團支書、總務科、財務科、保衛科……這幫人坐滿了整個二樓。不客氣的說,要是我們逃課稍微勤快一點,該校的老師數量就會超過學生。

  由於教室不夠用,八個班級就得輪換上課,具體的辦法是:六個班級上文化課,另外兩個班級就上體育課,到大街上去跑步,跑完之後再輪換。跑步的時候我們必須背着書包。這簡直太扎眼了,一百來個學生背着書包再街上跑,他們中間有穿高跟鞋的,有穿太子褲的,有長頭髮男生,有板寸頭女生。為了耍酷,我們都把雙手抄在褲兜里跑步,嘴裡叼着香煙,沿途罵娘,順帶偷東西。群眾看見我們衝過來,都會驚慌失措地讓路,小販更是鼠竄而去。說實話,我們當時絕對比現在的城管更囂張。

  化工技校沿河而建,那棟教學樓是上世紀五十年代的房子,紅磚砌成,牆外有很多彈坑。這是我能感受到的歷史。學校緊靠着的河,就是著名的京杭大運河,它是交通運輸線,同時也是戴城的護城河。後來我才知道,京杭大運河是人類文明史上的奇蹟,為了挖這條河曾經死過很多人。我一直以為戴城是一座平庸的城市,化工技校是一所操蛋的學校,沒想到它們竟然與奇蹟毗鄰,而我本人竟沒有從這奇蹟中沾染到絲毫的靈氣。

  期末考試結束後,我騎着自行車到學校去拿成績單,路上和兩個赤膊少年撞了一下,他們把我從車上拽下來,掄開四個拳頭朝着我腦袋亂捶,我招架不住,棄車而逃。這兩個人體格粗壯,但跑不過我。我徒步來到學校,頭髮蓬亂,臉上沾滿鼻血,身上的汗衫已經被撕成一條一條。這形象非常唬人,跑進教室,同學都笑翻了。

  我遲到了。校長正在廣播裡說:暑假就要來啦,你們這些技校生,也不用考大學,日子過的跟神仙一樣,這就容易滋長出資產階級自由化思想,打架鬥毆遲到早退曠課早戀,都是因為資產階級自由化,暑假裡沒人管你們,要注意杜絕這種傾向,堅持四項基本原則。班主任指着我鼻子說:「路小路,你這個資產階級自由化,站到門口去!」我心裡很想不通,我這個窮光蛋,唯一的財產是我那輛自行車,剛才還弄丟了,我怎麼成了資產階級?

  我們那位班主任很神奇,五七年的右派,被送到北大荒去勞動,起先他還很牛逼,對人民民主專政表示不滿,後來到了「文革」,判了他十年徒刑,不知怎麼的還被人在腿上打了一槍,這下子徹底服氣。他被抓進去的時候還是艾森豪威爾總統時代,放出來的時候尼克松都已經下台了。關了二十來年,挨了槍子兒,他總算明白了兩件事:第一,凡事都要跟着領導走;第二,當年打他的那群小伙子與如今的技校學生一樣,全都是資產階級自由化!

  挨過槍子兒坐過牢的人,本來應該是很牛逼的,可惜班主任僅僅是吧牛逼耍在我們頭上。他是東北人,平反以後,他來到戴城,我們這座瘟山瘟水的城市非常適合他這個老竇娥療養身心。領導還給他配了個老婆,是個非常剽悍的蘇北大媽,帶着三個身強力壯的兒子。蘇北大媽聽不懂東北話,班主任聽不懂蘇北話,也不知道他們之間是怎麼交流的。這位蘇北大媽患有嚴重的更年期綜合症,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就要在班主任身上發泄。更可怕的是,她一來勁,她的三個兒子也會跟着犯病,其症狀就是揍我們班主任,打的老頭滿屋子亂竄。

  我們也恨他,但我們不能揍他,一個技校生妄圖揍班主任,那是認錯了時代,畢竟是九一年了,不是六六年。認錯了時代的人,比生錯了時代還可悲。假如恨一個人,就照着他腦後來一棍解決問題,那樣的時代也太沒意思了,我懷疑會是我自己首先被人敲死,而不是我去敲死別人。

  那天我心情不錯,拿到成績單,我就升三年級,過了暑假到工廠去實習,從此跟班主任沒有任何關係。我在教師門口站着,走廊里有風,還挺涼快。有幾個女生對着我擠眉弄眼,我都懶得去搭理她們,這並非因為我不解風情,而是他們太難看了。我還是喜歡那種安靜的、清純的女孩兒。活在世界上沒什麼樂趣,又不能把戴城改造成巴黎,只能期望女孩兒能彌補這種悲傷了。

  直到中午,校長才結束他的發言,我們拿着成績單,鳥獸而散。我坐在大飛的自行車後面,回到我挨揍的地方去找車子。三個小時過去了,我那輛估計早就被人騎走了。到那裡一看,果然什麼都沒了。大飛說不要緊,到對面新村里去弄一輛。於是我們跑進新村,七月的中午,太陽照得天昏地暗,新村里一個人都沒有,自行車倒是停着好多。我挑了一輛九成新的二八鳳凰,大模大樣扛在肩上,出了新村,找了個僻靜地地方砸開鎖。我又有了一輛新車。

  大飛是我的同學,他比我矮一個頭,身板比我粗壯,是個打架的好手。大飛說:「下午一起去打群架吧。」我嚇了一跳,我雖然是個不良少年,但是對打架並不熱衷,尤其是打群架,會出人命的。大飛指指我的衣服,說:「沒指望你去打人,你這身血衣可以去嚇唬嚇唬別人。」我問他跟誰打架,大飛說:「他們要去圍攻戴城中學,叫了好多人,可好玩了!」

  說起戴城中學,那是戴城的驕傲。那是一所省級重點高中。

  重點高中的學生非常驕傲,你很容易就能把他們從人群中辨認出來,他們學校給學生發了一身校服,橙色的,好像環衛工人的安全背心。這種顏色如此扎眼,讓我們這幫技校生無法忽視他們的存在,比如你在遊戲房打遊戲,忽然發現人群中有一道橙色的身影在晃動,這時你就會忍不住走到他身邊,揪住他的衣領,說:「借點錢。

」又比如你在街上打架,打得鼻血橫飛,忽然發現圍觀者中有好幾個人都穿着橙色校服,用一種嘲笑的眼神看着你,這時你就會忍不住走到他們面前,抬手一個巴掌扇在他們腦袋上。

  不僅如此,重點高中還有校徽,一個鋁製的長方形牌子,銀光閃閃的,刻着「戴城中學」。校徽別在女孩子的胸口,尤其招搖,讓人不由得去注意她們的胸。重點高中的女孩很像是一種叫天鵝的動物,我雖然沒見過天鵝,也把她們想像為天鵝。她們從來不跟技校的男生說話,我們靠在馬路欄杆上對她們拋媚眼,她們就像沒看見一樣,鋁製的校徽在日光下閃爍着,噌噌地放光。這時,我們就指着她們的校徽,大聲喊道:「平胸!平胸!」這麼喊話很有效,再驕傲的女孩都會覺得羞辱不堪,曾經有一次,一個戴眼鏡的高中女生被我們喊得昏倒在七月的大街上。

  聽說要去圍攻戴中,我還挺好奇,問大飛:「打他們學校還要這麼多人?三個人過去就踩平了。」

  大飛說:「你不要小看他們,他們學校有個足球隊,也很能打的。前天我們有個人到他們學校去,被足球隊給打了。」

  「為什麼打他?」

  「他搶足球。」

  「神經病。」

  「反正今天叫了很多人,說要去踩平他們,把足球隊的人都打死。閒着也是閒着,去的人都有點心吃的。」

  打架吃點心,是我們當時的規矩。打群架必然要喊上很多人,認識的不認識的都有,無非是去助威,也不用真打,就站在那裡壯壯聲勢。事畢之後,主事的人掏錢請客,有時候一人發一個包子,有時候一人一根紅塔山,有時候是冰棍,端午節的時候吃粽子,如此而已。

  聽說要滅了戴中足球隊,我打算去看看。原因很簡單,我生平最好的哥們楊一,就是戴中足球隊的。

  一九九一年的少女幫

  很多年以前,我只有一個朋友,這就是楊一。我們同歲,我們的爸爸是同事,都是戴城農藥廠的。九歲那年,農藥廠造了一批新公房,我們在同一時間搬入了同一幢樓,他家在三樓,我家在二樓,我家的天花板就是他家的地板。讀小學的時候,我們在同一個學校,分到同一個班上,用同一張課桌,我們共用課本和玩具,共用衣服鞋子乃至游泳褲,抽同一包煙,打同一個電子遊戲,伙着花錢,伙着吃飯。每當想起這些,我就感到自己像個同性戀。

  初中的時候我們依舊是同班同學,學習成績漸漸分出高下,楊一是全年級的尖子生,我學業平平,混跡於大眾。最後楊一考取了戴中,我混了個技校,從此分道揚鑣。

  那幾年,我和楊一經常串聯着玩,我把他帶到技校里,和我們學校的小混混一起抽煙打牌,滿大街追女孩,他把我帶到重點高中里,踢足球,和那些有文化的女孩坐在一起。這麼玩久了,彼此都有一種錯覺,他是重點高中的小混混,我是技校里的知識分子。

  楊一就要升高三了,他和我的情況正好相反,我越來越閒,他越來越緊張,每天早出晚歸,背着一個比炸藥包還大的書包,星期天都要去學校補習。就算休息在家,他也會在家門口貼張紙條:「複習功課,請勿打擾」。搞得樓道里好像賓館一樣,走過的人都不由得躡手躡腳的,生怕驚動了他這個高考生。

  其實,以楊一的聰明才智,考二類本科輕而易舉,完全不用這麼努力,但他的理想實在高的有點過頭,他要考清華。我們這座小城市,一百年來只有一個學生考取過,那是在一九九〇年,他的事跡見諸《戴城晚報》。我很佩服這種高材生,倒是楊一顯得不屑一顧,說那人運氣好,九〇年根本沒人敢去考北京的大學,他偏偏填了個清華,還就真考上了。楊一說,這種便宜事以後不會有了,考清華還是要憑實力的。

  我早上出門的時候遇見了他,當時我叼着香煙,他叼着油條。我從他嘴裡掰下半根油條,邊吃邊問他,這麼急匆匆的去幹嗎,期末考試都結束了,已經放暑假了。楊一說,重點高中根本不存在期末考試,真正的期末考試是高考,現在他要去學校補習功課了,然後他就跳上自行車消失在上班的人流中。

  聽說要去攻打重點中學,我樂壞了,我得去保護楊一。論打架,楊一絕不是我們這夥人的對手,重點中學的男生都是膿包,三個持刀的小混混可以在他們學校如入無人之境,攆得所有人上躥下跳。鑑於我和楊一拜把子兄弟的關係,我好歹不能讓他在高考前被打成植物人。

  我和大飛騎車到了那裡,一看,校門口早已聚集了三五十號人,還有人陸續往這裡趕來,都是些小混混,手裡拎着鍍鋅管、木棍、鐵鏈、板磚。這時還沒開打,所有人都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站在馬路上抽煙聊天。

  重點中學就是不一樣,比我們學校氣派多了,新蓋的四層教學大樓,牆粉刷得慘白慘白的。那伙學生都趴在四樓的陽台上看着我們。他們一個都不肯下來,深知走出校門就有可能被亂棍打殘。學校大門緊閉,禿頭門房劉大爺死死地堵在腳門前面,他還特地套了個紅臂章,以為那是護身符,可惜臂章上寫着「衛生值日」四個字,不免貽笑大方。

  凡打群架,必有很多熟人,這次也不例外,都是平時在遊戲房裡混的,其中還有幾個是我們化工技校的。我注意到有一個瘦小乾枯的蒜包眼在人堆里大聲吹噓,說他把戴中足球隊的人打得屁滾尿流,乃至跪在他面前求饒。旁邊的人聽着,嘲笑地說:「你他媽的這麼能打,你還讓我們來這裡幹嗎?」蒜包眼說:「好漢架不住人多,後來他們十幾個人打我一個,我當然打不過啦。」

  大飛對我說:「他就是那天被打的人,叫他蝦皮。」我說:「他好像沒有受傷嘛。」大飛說:「也就是眼睛被打青了,這個傻逼,不要去理他。」我說:「大飛,我餓死了,你不是說有點心吃嗎?」大飛皺着眉頭說:「

還沒開始打呢,怎麼會有點心呢?打完了再吃吧。」我指着蝦皮說:「這個傻逼有錢請客嗎?」

  大飛說:「不是他請客,是少女幫。」

  我問他什麼是少女幫。大飛說我沒見過世面,光知道打遊戲,從來不關心時局。他很神秘地告訴我:「少女幫是幾個女的搞出來的,她們都特別厲害。」

  「有多厲害啊?」

  「你聽說過五哥吧?」

  「聽說過,大流氓,以前坐過牢,現在開飯館了。」

  「她們少女幫就是五哥罩着的,沒人敢惹她們,」大飛湊到我耳朵邊上說,「在床上也很厲害。」

  我聽得心旌蕩漾,問大飛:「你搞過她們嗎?」

  大飛搖搖頭,說:「還沒有,我只搞過舞廳里的阿姨。」

  「你就別提那幾個阿姨了,年紀都快趕上你外婆了。」

  大飛說:「那也比你強,你他媽的還是個處男。」

  我比較看不起大飛的就是這一點,他老愛吹噓自己搞過女人,嘲笑其他人是處男。大飛平時給舞廳看場子,掙點外快,這些舞廳都不是什么正經地方,光線昏暗,空氣渾濁,跟煤窯差不多。大飛在裡面打工,除了負責治安,還要客串舞男,他學會了一種叫做bo的舞蹈,跳舞的時候腿基本上動,雙手在腰部以下摸索。一般的男青年,跳個二十分鐘就歇菜了,大飛身體壯,可以跳一個小時,不過也夠累的。一來二去,他跟幾個常年泡在舞廳里的老女人產生了感情。這些女人都三四十歲,沒什么正經工作,長得也不好看,泡上她們完全沒有榮譽感可言,偏偏大飛不知羞恥,老愛跟我們講這檔子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