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物生長 - 第1章

馮唐


《萬物生長》

1

洗車

我在「洗車酒吧」遇見秋水,第一印象是他的眼睛亮得不尋常。

「洗車」是我常去的酒吧之一。「洗車」在工人體育場東門靠南一點兒,原來真的是一個洗車的地方。等着洗車的人想坐坐,喝點兒什麼,聊聊天,後來便有了「洗車酒吧」。如果從工體東路過去,要上一座橋,過一條水渠,穿一片柏樹林子,挺深的。酒吧用紅磚和原木搭在原來洗車房的旁邊——洗車房現在還接洗車的活。酒吧里是原木釘成的桌椅,磚牆上鉚滿世界各地的汽車車牌,給人仿佛是國際偷車賊俱樂部的感覺。來過酒吧的人再到旁邊的洗車房洗車後,常會下意識地摸摸車的後屁股,確保車牌還在——至少我是。酒吧不大,稍稍上點兒人,就滿了。天氣不凍臉的時候,就把桌子支到外邊去,屋外可以聽見流水的聲音,聞到柏樹的味道。

現在,三里屯、工體附近,酒吧很多,三五成群,占了幾條街,一家沒位子可以溜達到另一家。入夜,在東大橋斜街左右,楊柳依依,煙花飄搖,各色婦女倚街而站,多數不像本地人氏。或薄有姿色,或敢於暴露,也分不清是賣盜版VCD的還是賣雞蛋的,或者索性就是「雞」。其實,酒吧區變紅燈區,就像警察變成地痞一樣容易,只是一個時間問題或外人看他們的角度問題。我過去在這一帶上的小學和中學,那時候沒有這些酒吧,只有賣汽車配件的。匪類聚集中紡路,把偷來的車拆開在各家出售。要是那時候有現在這麼些東西,我肯定會變成一個壞孩子,我是有潛質的。我媽媽回憶說,我三歲時就知道親比我小一歲的妹妹,還是那種帶口水的涉及舌頭的濕濕的親,從小就是個淫坯。我從小學讀到博士,兼修了個工商管理碩士,一身經世濟民的本事,現在爭名逐利,津津有味。但是那個淫坯沒有發育成淫賊,留在腦子裡像一個畸胎瘤,有牙齒有頭髮有陽具,難以消化。我曾經盤算把我老婆教化成個蕩婦,這樣就能合法地擺平腦子裡的那個淫坯。我搜羅了《肉蒲團》《如意君傳》《燈草和尚》、印度的《愛經》、亨利·米勒的兩個「回歸線」、英文原文的《我的隱秘生活》《芬妮希爾》《尤利西斯》《查泰萊夫人的情人》以及新近幾期的《閣樓》。我老婆英語語言文學科班出身,英文、古文的功底都不錯。幾次逛紅橋舊貨市場,我斂了些秘戲圖和瓷質的秘戲玩偶,前前後後、左左右右,各種姿勢都有,舊貨販子講這是古時候當生理衛生教材、教具用的,姑娘出嫁之前,媽媽從箱子底翻出來給女兒看,免得什麼都分不清,讓親家笑了去,說沒有大戶人家的風範。但是想想只是想想,我把所有搜羅的材料都鎖進公司的保險柜里,同我的假賬和黑錢放在一起,體現相似的性質。

我老婆五短身材,孔武有力,濃眉大眼,齊耳短髮一絲不亂,一副堅貞不屈的表情。結婚已經五年了,我進入她身體的時候,她臉上依舊呈現一種極為痛苦的表情,仿佛鍘刀的一半已經壓進她的脖頸。我的秘書有一天新剪了長穗的頭髮,新換了一雙印花絲襪,她雲飛雪落地說,她最近讀了本書,書上說偉大的生意人從來不把公文包和性愛帶回家,生意就是生意公事公辦。而我是個變數,公文包即使是空的,也要往家帶,在辦公室,連手淫的跡象都沒有發現。我的秘書還問我,和老婆那麼熟了,小便都不迴避,屬於近親,行房的時候,有沒有負罪感?我真不知道現在書攤上都賣些什麼書,不理解小姑娘們都是怎麼想的。儘管我的秘書有明顯的性騷擾嫌疑,我明白我沒辦法告她,因為性騷擾成立的必要因素之一是上級使用權力占便宜。這裡我是上級,我的秘書是光腳的不怕穿鞋的。

我老婆從來不用香水,她對香水過敏。我以前並不知道,只是簡單地認為,東方人不像西方人那樣腺體分泌旺盛,沒必要用香水。我的一個老情人替一個矮黑胖子生了一個兒子,兩年後她才來見我,讓我知道。我說:「我初中時就知道你有宜男相,一定能當英雄母親。」隨之興奮地抱了她一下,她香氣撲鼻。回家後老婆說我身上有一股邪惡之氣,她仔細嗅我的皮鞋、西裝、襯衣、內褲和襪子。十分鐘後她全身起了大塊的風疹,像小時候蒸漏了糖的糖三角。她告訴我她香水過敏,她說我不如殺了她,她撥電話給她爸爸喊「救命」!她爸爸是公安局局長,常年扎巴掌寬的板帶。之後她後悔地說應該先聞皮鞋和西裝,停二十分鐘,然後再聞襯衣和內褲。如果她是在聞內褲之後起的風疹,她會讓我成為新中國第一個太監。

好在還有酒吧可以喝酒。我喜歡坐在「洗車」里一個固定的黑暗角落,要一瓶燕京啤酒和一個方口杯子,從角落裡看得見酒吧里的各路人物。我覺得酒吧像個胃囊,大家就着酒消化在別處消化不了的念頭,然後小便出去,忘記不該記得的東西。浸了啤酒,我腦子裡的畸胎思緒飛揚。泡酒吧的日子長了,它漸漸變得很有經驗。它的天眼分辨得出哪些是雞,哪些是鴨,哪些是鵝,哪些是同性戀,哪些是吸毒者,哪些只是北京八大藝術院校來結交匪類的學生。吸毒的比較好認,他們的臉上泛出隱隱的金屬光澤,有些塗眼影、唇膏的想模擬那種效果,但是不可能學得像。化妝品的光澤只有一層皮的深度,吸毒者的顏色從肉里來,從血里來,從骨頭裡來。同性戀不好認,沒有一個固定不變的模式,常常會鬧誤會。戴一隻耳環可以只是因為自己高興,塗唇膏可能是任性的女友即興而為,關鍵還是要看眼睛,眼睛裡的媚態和體貼,悠然心會,妙處難與君言。我靜靜坐在木椅子裡,音樂和人聲像潮水般在我腳下起伏,松柏、流水、香水、薯條和人氣在我周圍凝固,黏稠而透明。我像是被困在琥珀中的蜘蛛,感覺不到人世間的一切強有力的東西悄然而至。其實這個世界也是個胃囊,我們在裡面折騰,慢慢地消磨,最後歸於共同的虛無——這個世界什麼也不記得了。

偶爾有雞來和我搭訕,我穿意大利名牌的襯衫,那種牌子在永安里的秀水服裝市場還沒有盜版。這塊的雞大多見過洋槍洋炮,品味不俗。有的雞很直率,食指和中指夾着香煙走過來,隨手拽一把凳子在離我很近的地方,一屁股坐下。奇怪的是我看不清她的臉,但是在桌子底下,滲過輕薄的絲襪,我感覺到她身體的熱度,她的頭髮蹭着我的臉,可是我已經過了會臉紅的年紀。她的粉塗得不好,暗淡的燈光下頸部和胸口不是一個顏色,想起上大學時用繪圖軟件玩的鬧劇,把男教授的腦袋掃描後安到不知名的女裸體上,除了頸部和胸口隱隱一條界線,其他渾然天成。有趣的是,那個無聊至極的腦袋配上優美的身體後,平添一種詭異的生動,怒態變得有如嬌嗔,呆板變得迷離。她吸一口煙,從鼻孔里噴出,然後透過煙霧沖我一笑,說道:「你要是陽痿,我可以陪你聊天,我參加過成人高考,學過心理學。」我蹺起蘭花指,很嫵媚地一笑,說道:「我們是同行,你丫滾蛋。」

在一個地方待久了,難免會有幾個臉熟的男人,都是苦命人。偶爾打打招呼,一起喝一杯,各付各的賬。這樣的聊天很少涉及彼此的具體情況,不談公司的進存銷。

我習慣坐在這個角落,我有很多習慣。公司的洗手間,我習慣用最靠東邊的那個坑位,我固執地認為那個坑位風水最好,拉出的大便帶熱氣。但是連續幾天我在「洗車」的角落都被一個少年占了,他又高又瘦,也用一個方口杯子喝燕京啤酒。如果我在公司的坑位總被別人占據,我會便秘的。我被他迷惑。他的眼睛很亮,在黑暗的角落裡閃光,像四足着地的野獸。我老婆告訴我,我剛出道做生意時,眼睛裡也放綠光,只是現在黯淡到幾乎沒有了。我在這個少年身上隱晦地察覺到我少年時的存在狀態,或許這個少年的頭腦里也有一個怪胎,這個發現讓我心驚肉跳。

我走到他對面坐下,我告訴他我常常坐這兒,他說「是吧」。我問他眼睛為什麼會這麼亮,他告訴我他小時候總吃魚肝油膠囊,他說他是學醫的,他還告訴我他正在從事使某種情況下死亡的人起死回生的研究,涉及多種空間、時間等等曾經困惑過我的概念。他姓秋,叫秋水,與莊周《華南經》的一章相同。

以前我也在「洗車」里和陌生人聊過天,聽過不少人的故事。有些人像報紙,他們的故事全寫在臉上;有些人像收音機,關着的時候是個死物,可是如果找對了開關,選對了台,他們會喋喋不休,直到你把他們關上,或是電池耗光。秋水不是收音機,他是一堆半導體元件。我費了很多時間設計好線路,把他組裝起來,安上開關。他的眼睛那麼亮,我想音色應該不俗。

秋水給我講了一個關於生長的故事,讓我那天晚上心情異常的煩躁,甚至至今都分不清故事的真假。他說他不清楚這個故事的主題,也無法理解所有重要細節的意義。我告訴秋水,世界上有兩種長大的方式:一種是明白了;一種是忘記了明白不了的,心中了無牽掛。所有人都用後一種方式長大。

我付了酒賬,一個電線杆子一個電線杆子地向前走,很晚才回到家。我打了個電話給我的老情人,問她孩子最近怎麼樣了。她問我知不知道現在幾點了。我的老情人告訴我,孩子正睡着,挺香。

2

人體

我是學醫的,我認識柳青是在人體解剖課考試之前。我不知道現在幾點了,感覺煩悶,我沒有理由還在這個地方待着,我想離開。

考試前的宿舍沒法待,我決定離開。

在我們這所著名的醫學院裡,人體解剖課是用英文講的。

「要知道,百分之五十與醫學有關的專業詞彙都是解剖詞彙。如果你們用英文學好這門課,以後就能很輕鬆地和國際接軌,閱讀專業文獻、和國際友人交流就不會有太多語言障礙了。」白先生用英文說道。白先生說英文像金魚吐水泡一樣,是一種生理需要。白先生是這門科的主講,他一手拿煙,一手拿粉筆。他十四歲開始抽紙煙,二十四歲開始教解剖,今年他六十二歲。一手黃,一手白,無論黃白,都不是肥皂洗得掉的顏色。

「那我們就可以當假洋鬼子了。」我們齊聲用中文興奮地說。

「不知道中文名詞,那以後怎麼給中國人看病呀?校長說我們學校是醫學界中的黃埔,要把我們培養成醫、教、研三位一體的全才,21世紀中國醫學的領軍人物。我們將來要給中國的老爺爺、老奶奶、大閨女、小媳婦看病,不能光想着出國開會、收外國藥廠紅包、和外國教授吃宴會呀。到時候我們怎麼辦呀?」厚朴是個胖子,他舉手提問,胖腦門上滲出細細的汗珠。

「這叫什麼?」白先生指着厚朴的胖腦門,用中文問。

「屁股。」我們齊聲回答。

「還有別的關於中文名詞的問題嗎?」

「沒了。」

血管、神經、肌肉、骨骼。血管有分支,神經有變異,肌肉有附着點,骨骼有隆起。我們暗恨爹媽為什麼把自己生成這個樣子。學了這門課之後,我才開始堅信外星人的存在,人類絕對只是生命進化中的一個環節,遠遠沒有到達終點。

生命的進化應該是螺旋狀上升的,在某一點上會具有比過去的某一點更高層次上的相似。一百萬年後,人類沒準又像低級動物一樣,只由不分化的內、中、外三個胚層組成,像蔣某人教訓的一樣:生活簡單,思想複雜。到了那時候,沒有人再學人體解剖了,白先生這種人被稱為古人類學家,一個國家只許養倆,放在國家自然博物館裡,幫助小學生們感受人世滄桑,講解人的由來。

其實,我們不怕考試。六歲上學,至今幾乎已經念了二十年的書,有過三四十個老師,大小百來次考試,變換花樣罵過各種老師幾千次祖宗。我們對考試是如此熟悉,以至於考試已經成為我們生活的一部分。考試會呈周期性地到來,仿佛榆葉梅開花,元旦、春節、每月的補貼。已經習慣,沒有任何新鮮,可以麻木地對待,仿佛榆葉梅花開去照相、月經前買衛生巾和春夢後洗內褲。再說,我真是無所謂。

幾乎從十歲以後,我就已經沒有了任何競爭心。我沒有學過,所以一直也不懂如何和別人爭,最主要的是我找不出和別人爭的理由。我老媽說,我因此註定不能成為富甲一方的人物。我認為,沒有什麼是不可替代的,一些仿佛不可或缺的東西其實並不是真的那麼重要。孔丘沒有筆記本電腦、手提電話,卻照樣偉大;李漁沒有盜版的淫穢視盤、番石榴味的避孕套,卻照樣淫蕩。沒有熊掌,可以吃魚。沒有魚,可以去天壇采薺菜。飯後沒有保齡球、KTV等等娛樂,我們可以散步,體會食物在身體裡被消化、吸收的感覺,然後我們大便。大便不僅僅是一種娛樂,簡直是一種重要的修行方式。還有很多人在大便中升天,更多的人死去。當然,這一切需要智慧。抬頭望望天上數不清的星星,想想生命從草履蟲進化到狗尾巴草再進化到人,再琢磨一下心中患得患失的事情,你也會有一點兒智慧。爭鬥的人、追逐的人、輸的人、贏的人,都是苦命的人、薄福的人。事物的本身有足夠的樂趣。C語言有趣味,《小邏輯》有趣味,文字有趣味,領會這些趣味,花會自然開,雨會自然來。如果你含情脈脈地注視一個姑娘三年,三年後的某一天,她會走到你身邊問你有沒有空一起聊聊天。

上高中的時候,我就曾經含情脈脈地看了我的初戀情人三年。初中的時候,我們不在一個學校,我已經聽說過她的名聲。關於她如何美麗的傳聞和《少女的心》《曼娜回憶錄》等手抄本一起,在我周圍流傳,和做不完的習題、不斷翻修的東三環路共同構成我少年生活的背景。高中的時候,她坐在我眼角能掃到的位置。如果她是一種植物,我的眼光就是水,這樣澆灌了三年,她或許從來沒有想過自己如此濕潤的原因。

三年不是一段很短的時間,簡直有三輩子那麼長,現在回想起來,搞不清是今世還是前生。

我很難形容這三年中的心情,有時候想輕輕抱一下,有時候想隨便靠一靠,最終都一一忍了,心似乎一直被一簇不旺卻不滅的小火仔仔細細地煎着。聽說有一道味道鮮美無比的豬頭大菜,做法早已經失傳,行家講關鍵是火候,那種豬頭是用兩寸長的柴火煨三天三夜才做成的。每隔半小時添一次柴,一次只添一根柴火,三天三夜之後才熟。三年高中,一天一點兒的小邪念就算是兩寸長的柴火,三年過後,我似乎也應該成熟了,像豬頭一樣。

後來她去了另外一個城市上大學,於是通信,因為同學過三年,有一起回憶的理由。記得忽然有一封信,她對我的稱呼少了姓氏,只是簡簡單單一個名字。她原來淺淺深深、雲飛雪落的基調變得嚴肅起來,開始談起國內形勢、藝術表現和學業就業等等重大問題。我回信說,國內形勢好啊,有空來玩兒吧,洋鬼子建的舊燕京大學味道很好。那是一個夏天,在北大的靜園,我們坐在一條長凳的兩端,四下無人,周圍儘是低矮的桃樹和蘋果樹,花已落盡,果實青小,遠未成氣候的樣子。我們的眼睛落在對方身體以外的所有地方。她長髮長裙,靜靜地坐着,頭髮分在左右兩邊,中間一簾劉海低低地垂着,讓我心驚肉跳。我說我索性講個故事吧,話說一個男孩如何聽說過一個女孩,如何看了她三年,如何在這種思路中長大。她說我也講個故事吧,話說一個女孩如何聽說過一個男孩,如何想了他三年,如何在這種思路中不知所措。我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氣,在狂喜中一動不敢動。我想,這時候,如果我伸出食指去接觸她的指尖,就會看見閃電;如果吐一口唾沫,地上就會長出七色花;如果橫刀立馬,就地野合,她會懷上孔子。

兩年後,我上了生物統計之後才明白,這種超過二十七個標準差的異類巧合,用教授的話說就是:扯淡。

我雖然不喜歡爭奪考試的名次,但是我喜歡看熱鬧,看別人爭,從中體會色空。從小就喜歡。

我家對面,隔一條馬路,是一所中學,「文革」的時候以兇狠好鬥而聞名。喊殺聲起,我馬上會把正在看的課本扔到一邊,一步躥到陽台上,馬路上旌旗飄揚,頑劣少年們穿着深淺不一的綠軍裝。鬥毆有文斗和武鬥。文斗使拳腳,關鍵是不能倒地,倒在地上就會被別人亂踢襠部和臉,以後明里暗裡都沒辦法和姑娘交往了。武鬥用傢伙,軍挎里揣着菜刀、管叉和鐵頭木把的手榴彈,傢伙使得越樸素的人越是兇殘,我見過一個蓄一撇小黑鬍子的人用一個手榴彈把別人的腦漿子敲出來,白白的流了一地。文斗常轉化成武鬥,被拳腳打得鼻青臉腫的人從地上爬起來,用軍裝的下擺堵着流血的鼻子,衝着打他的人喊:「你丫有種別走,在這兒等着。」打他的人多半會一邊輕蔑地笑着,一邊等着,武鬥往往就在之後進行,仿佛幕間休息一陣,下一幕接着開始。鬥毆的緣起有時候會非常簡單——一個新款的軍挎,相爭的兩人一手扯住軍挎帶子,另一手掄着板磚砸對方的頭。誰也懶得躲,誰的頭抗不住板磚先倒下去,軍挎就歸另一個人。有時候涉及女人,兩路人馬在馬路中間廝殺,充當禍水的女人在一邊無能為力地哭,眼淚落到土地上,濺起塵土,沒人理她,更沒人聽得見她的哭聲。她長得可真美,兩把刷子垂在高高的胸前,又黑又亮又順,隨着哭泣的動作一跳一跳的。要是我有一身綠軍裝和菜刀,我也會忍不住衝到樓下為她拼命的,可是我家的菜刀被媽媽鎖起來了。鬥毆比現在的進口大片好看多了。我的多種低級趣味都是「四人幫」害的,但是相隔時間有些遠,不能像哥哥、姐姐那輩一樣,把自己不上進的原因都推給那四個傢伙,然後自己心安理得。

我的同學們應付着人體解剖考試,這也有熱鬧看,他們用盡殺招,彼此歃血為盟,考試時不許裝聾作啞,答案不許寫小,否則私刑伺候——你的被子裡會發現死老鼠,你的女友不會再相信你遇見她之前是處男。各自出動,向高年級的學長諮詢:「你們解剖課都考了些什麼?」老師們其實是很懶的,每次考試試卷之間的差別不大。學長的記憶因為年代的久遠而模糊不清,但是不同的人模糊的地方也不同。諮詢來的信息匯總,就是一張很完整的藏寶圖。

當然,還有美人計,央求些環肥燕瘦或是聲音婉轉鶯啼如尋呼台小姐的女生去迷惑白先生,把重點套出來。「以後考婦產科、兒科的時候,我們再替你們獻身,盡遣酷哥猛男將老太太們迷倒。」男生保證。

我們教學醫院的婦產科、兒科有一批極難纏的女教授,醫技高超,富有獻身精神。她們念醫科大學的時候,拒絕一切男士的追求,認為求學期間,應該心如古井水。後來畢業了,當住院醫生,二十四小時值班制,無暇顧及兒女私情。轉成主治醫生,管病房,起白骨,決死生,性命相托,責任太大,不能不盡心,婚嫁先免談。升了副教授,正是業務精進、一日千里的時候,昔日的同學們都在出成果,自己也不能落後,個人的事情暫緩。多年以後,終於升成教授,可以趾高氣揚了,忽然發現自己的脾氣越來越大,人已在更年期,再過兩年,絕經了。當水想翻騰的時候,身子已經成古井了。

這些女教授看慣了生離死別、人世沉浮、改朝換代、陽痿早泄,就是看不慣別人幸福,尤其是小女生們幸福的樣子。她們編了一本《新婚必讀》,嚴格規定每周房事不得超過一次,過後不補,床上不許哼哼,事後不許討論。要是慾火中燒,背誦三遍《紀念白求恩》就能軟下去,不許背誦的時候想着自己老師的女兒、上海灘小影星或是紅衛兵女將,不許背誦《論持久戰》。我們的女生預見到將來的江湖險惡,很爽快地答應這次幫男生的忙,毒施美人計。

說實話,計是妙計,就是不好實施。我們的女生有胖的,有瘦的,有長雀斑的,有臀下垂的,有心事重重的,有陰狠刻薄的,有月經不調的,有未婚先孕的,就是沒有美人。我們有機會就慫恿教務處主管招生的小邵老師,本來學校地處鬧市,鮮花不開,嫩草不長,要是再沒有一些賞心悅目的小女生,生活質量就太低了。培養出來的畢業生,見了稍稍有姿色的女病人就想入非非,臉紅脖子粗,一副沒見過世面的樣子,難成醫學大師。錄取分數上可以降一些嘛,如同對待體育特長生、數學奧林匹克獎牌得主一樣。小邵老師長得小巧精緻,白白的,乖乖的,鼻子周圍一圈細細的雀斑。我和睡在我下鋪的辛夷同她的關係可好了。我們每年都陪她去辦高考招生諮詢,有時候在龍潭湖,有時候在地壇。我和辛夷每次都懷着同一個心愿,誘騙一些美人回來,每次都穿自己最挺的西褲、最有品位的襯衫,猴子似的爬上古樹,掛上印着我們學校校名的紅布條幅,然後擺出一臉燦爛健康的笑容坐在諮詢台的後面,一邊四處賊瞧,一邊大喝教務處買來的橘子水、大吃「雪人」。可是我們學校學制漫長,以艱苦卓絕、萬難考入著稱,沒一點兒自大狂或鍾情妄想的女生不敢靠近我們的台子,偶爾路過的漂亮女生看見我和辛夷眼巴巴地望着,看看我們,再抬頭看看我們學校的牌子,吐吐舌頭,扭身走了,頭也不回。也有不知死活的女生一臉自信地走過來,上嘴唇的鬍鬚比我的還濃,臉上的青春痘比辛夷的還燦爛,鼻子上一副大眼鏡,看上去層層疊疊,仿佛水中的漣漪。眼鏡後面一雙大眼睛,眼大漏光。

「你們都是醫大的學生嗎?」她問。

「是。」我們反倒不好意思了,摩挲着手,一臉皮笑肉不笑的樣子。

「你們學習都不錯吧?你們學校是不是特別難考?能考上是不是就能證明自身的價值?」

「我們學校不是特別難考,而是特別特別難考。他,」我指指辛夷,辛夷吃了九個不要錢的「雪人」,嘴唇都紫了,我心裡暗罵他沒出息,公家的「雪人」也不能往死里吃呀,「他考完得了先天性心臟病,不信,你看看他的嘴唇,明顯的缺氧表現。我得了神經衰弱、胃潰瘍,花開傷心,花落濺淚。還有一點兒特別需要考生注意,就是近視眼不招。做手術眼睛一定要好,否則你一不小心就把陰道和直腸接到一起去了,影響人家夫妻和諧、家庭幸福。」

「可是你們也戴眼鏡呀?」

「我們戴眼鏡是為了顯示我們有學問,並不表示是近視眼,否則病人不信任我們。我們的眼鏡是平光鏡。不信?辛夷,把眼鏡摘下來。」辛夷摘下眼鏡,眯着半瞎的九百度近視眼說道:「你穿了一件粉紅的襯衫,襯衫上有一隻鳳凰,鳳凰嘴裡叼了一朵牡丹花,對不對?」那個女生黯然地走了,後來還是考入了我們學校,成了我們的師妹,現在見了我們老遠就繞着走,如避瘟疫。

為了施展美人計,我們可愛的女生集體去學校的公共浴室洗了澡,薄施粉黛,小衣襟短打扮,腋窩噴了香水,頭髮松松的,眼睛亮晶晶的,出發前遇見我們,嫣然一笑:「怎麼樣?」

「像女特務。」我們贊道。

3

處男

如今,離考試還有三天,套來的重點基本背熟了,女生們還在樓上的自習室發呆,一手翻書,一手清理嘴唇上的死皮,小塊的扔掉,大塊的放在嘴裡嚼。男生嘯聚宿舍,開始胡言亂語。

「聽說實物考試最難。過去考骨頭是用一個黑布袋,白先生伸進一隻手,讓你也伸進一隻手,白先生的手牽着你的手摸到一個凸起,問你,這是什麼骨頭的什麼部位。」厚朴說。

厚朴剛洗完澡,窩在床鋪里搓泥、鉸腳趾甲。「嘿,你們發現沒有,洗澡之前,身上搓出來的泥是黑的;洗澡之後,搓出來的泥是灰的;如果使勁兒洗,多使幾遍肥皂,搓出來的泥可以是白的。寶泉堂男浴室看門的兼職搓澡,十塊錢一位,搓出的泥一寸長,兩頭尖中間胖鼓鼓。奇怪,你們發現沒有,腳趾甲長得比手指甲慢。考你們一個人體解剖的題目,誰知道人身上味道最大的泥在哪嗎?」

厚朴對人體充滿好奇,將來會是個好醫生。他能在解剖室一待就是一晚上,用啃豬肘子的姿勢抱着被解剖得七零八落的胳膊看個不停,一邊念叨:「原來是這個樣子,原來是這個樣子。」

「熱情一點兒,好好想想,白先生會考的。不會?告訴你們吧,土鱉。大腳趾甲縫裡藏的泥最臭了。」厚朴把剛剛搓過腳的大拇指放在鼻子下聞了聞,覺得沒人理他,怪沒面子的。

「無聊啊。」黃芪長嘆一聲,他女朋友娟兒為了不打擾他溫習功課,已經十天沒來看他了。

黃芪可愛他女朋友了,他女朋友讓他把愛收集起來,考完試一起給她。他想盡辦法也沒能讓他女朋友明白,有些東西是不能儲藏的,仿佛從四歲到三十九歲一次射精也沒有,四十歲時失身,也只能射出三到五毫升,而不是像高壓水龍頭一樣一下子噴出五升,把他的少妻從床上頂到胡同口。

黃芪的女朋友娟兒是廣播學院的。半年前我們五個人在第二外國語大學的食堂吃完晚飯,到隔壁的廣播學院閒逛。廣播學院是北京「四大染缸」大學之一(另外三個分別是二外、工大和語言學院),女生很出名。我們五個擠在林蔭道旁的一張長椅上,一邊喝一種叫「雪龍」的紅色草莓香精汽水,一邊看過往的女生,仗着人多勢眾,我們的眼神肆無忌憚。

我們合計,應該培養一下勇氣,像過去一樣,辛夷拿出隨身攜帶的骰子,我們擲,誰的點數最小,誰就去和過來的第一個姑娘搭訕。黃芪的點數最小。春節去白雲觀廟會,黃芪求的簽講他今年運交桃花,真靈,今年這類擲點都是黃芪點數最小。春天去靈峰春遊,別人爬山,我們在宿營地門口打牌,「三扣一」,又是黃芪輸了,被我們逼着到街上劫人。過來一個四十歲左右的黑臉大媽,黃芪低頭走過去,蚊子一般咕噥一聲:「我愛你。」大媽耳朵真靈,回口就罵:「小流氓,回家愛你媽去吧。你別跑,俺回家叫俺家的大黑狗好好愛愛你。」

黃芪戴黑邊大眼鏡,比我還瘦,班上好在還有他,我才不至於瘦得太出眾而受盡女生奚落。其實,他常穿寬大的衣服,舉手投足間有儒雅之風,如果不笑,真的不像壞人。他在廣播學院的林蔭道邊的長椅上擲出三點後,迎面走來了他現在的女友。黃芪走過去,當時夕陽西下,天空半彩半灰,風大到剛好吹起他寬大的衣服,看起來很瀟灑。他攔住那個女生:「同學,不好意思,現在六點半是幾點了?」

當時,我們都忍不住笑了。他現在的女友沒笑:「現在真的到六點半了。」

娟兒絕對屬於胸大無腦那種,懷裡真的仿佛揣了兩隻小白兔般,它們跳,別人的心也跳,她卻不知道別人的心是不是跳以及為什麼跳。黃芪可愛她了,十天不見,煩躁非常,可又和她講不清道理。我建議他不如激她,說如果和她結交半年,黃芪的考試成績一點兒不降反而上升,對她來說是很沒面子的事兒。黃芪說沒用,她聽不懂的。辛夷讓黃芪直接對她說,考試期間最是苦悶,沒有女朋友,就要找替代了。

「昨天我做了一個春夢。我女朋友用她的小手輕輕撫摸我的臉。正在幸福中,忽然發現一個問題,那隻摸我的手有六個指頭!我回手往臉上一拍,醒來發現我把一隻蟑螂拍死在臉上了。」厚朴說。他剪完腳趾甲,從抽屜里拿出一面小鏡子,撕了一截手紙,鋪在桌子上,開始擠他臉上的包。每擠一個,就把擠出來的油脂整齊地塗抹在手紙上。厚朴的臉是個油田。他說擠包也是技術,要判斷哪些包成熟了,哪些沒有,成熟的到了什麼程度,沒熟的幾天後熟。擠的手法要講究:掐得太多了,擠不出來;掐得太少了,反而擠到皮裡面去了。鏡子照不到的地方,就得全憑手上的感覺了。心裡有把握了,下手要明快決斷,不能怕痛。當油脂從包里噴涌而出的時候,厚朴說每每能體會到大慶工人打出石油的快感。我說要是他對他的包及其分泌物那麼感興趣,可以找個瓶子收集起來,要是怕見光分解,我可以給他一個棕瓶或是包上黑紙。攢夠一定數目,可以再搽臉、炒菜,或是做印度神油。厚朴說我噁心。

「厚朴,兩隻蟑螂從你飯盆里爬出來了。你又幾天沒洗飯盆了?」

厚朴瞧了一眼自己的飯盆,大喊:「誰把這個死腦袋又放我飯盆里了?你們沒臉沒皮,冷酷無情,不覺得噁心,我可要罵娘了!」他的飯盆里一個完整的頭骨,頂骨塗紅,顳骨着藍,枕骨上黃,五色絢爛。白老師規定不許把骨頭之類的帶回宿舍,但是頭骨太複雜了,厚朴覺得光在解剖室看不能完全理解,就從解剖室帶回來課下把玩,不少人覺得噁心。

辛夷有副好嗓子,他能唱出像美聲又像民族唱法的聲音來。他喜歡在樓道里歌唱,他被自己的回聲打動。辛夷在樓道里唱的時間長一些,別的宿舍就會往樓道里扔破漱口缸子之類的東西,「叮叮噹噹」響,他從來不認為和自己有任何關係。他認定,如果他不是在胡同里長大,從小住樓房,特別是那種有大樓道的筒子樓,他一定會是個歌唱家。

「我將來有了錢,一定要買個樓道,即使不買樓。」辛夷說。

辛夷的老爸在一家日本人的工廠里當科長。辛夷愛上了他老爸車間一名叫秀芬的女工。他講這件事兒的時候,表情凝重,感覺自己就像娶了一個紡織女工的恩格斯一樣偉大。他老爸規勸過很多次,最後威脅說他要將秀芬調走,辛夷急了,沖他爸喊:「秀芬又不是我媽,又不是你相好,我也不是亂倫,又不是奪愛,你累不累呀?」他老爸惱羞成怒,操起長長的切西瓜刀追出辛夷兩里地,辛夷回想起來,總說他爸那天像極了龜田小隊長。

辛夷有幼功,踢腿能踹到自己的後脖頸子,過去唱京劇,現在他只唱情歌。他求我幫他從《詩經》里抄幾首情歌給他。

「現在的歌太淺薄了。」

我告訴他《詩經》里多是四字一句,不好唱。他說音不夠的地方用助詞補,用架子花臉能唱。

他從宿舍逃出來,清清嗓子,唱他最愛唱的一段:「有女懷——呀春——嗯——嗯——嗯,吉士——呀——誘——之——」樓道里回聲隆隆。

我看了眼十幾平米的宿舍,一屋子半個月沒洗的衣服,六七個一星期沒刷的飯盆,五六個胡說八道的同屋。厚朴新取了一張手紙,在桌子上鋪着,他要掏耳朵了,這是他洗澡後的最後一個項目。他的耳朵是糖耳朵,耳屎橙黃晶亮,與眾不同。厚朴說總有一天他要知道它是甜還是咸。

這個地方沒法待,我決定離開。

4

哥倫布

春雨,輕細如愁。

大家都認為我是個粗人,腦袋裡有方圓百里最為粗糙的思想。但是他們不能體會我精細的內心深處,不承認我是個騷人,他們只能感到我粗糙思想的偉大力量並且對我的能力充滿信心。我把我的文字給他們看,他們說稟賦奇特,幼功深厚,比他們念過的絕大多數文字優秀。但是他們總認為我將來會用更簡單直接的方式行走江湖,聚積不義之財,在聲色犬馬中忘記文字之美,像其他人一樣豬狗般死去,不復被人記起。現在已經不是千年前那個時代,文章寫得好,就可以騷擾皇上,贏得生前身後名,一闋《青玉案》就能當銀票使,能付異性按摩的賬單。現在要靠文章吃飯,日子過得會比風塵女子更悽慘。性慾旺盛,不會讓你名垂野史,只會使你打雞的預算嚇人。你寫一篇《我的隱秘生活》沖賬,姐妹們會像那個笑齊白石用畫的白菜換真白菜的農民兄弟一樣,說:「你想拿假的換我真格的,你以為我傻呀,你腦子裡有屎呀?」

我在難得無人的宿舍里聽老柴的《悲愴》。我對音樂一竅不通,所有不帶歌詞的民間樂曲都會被我聽成《五更轉》《十八摸》,就像我能從所有的現代畫裡看出春宮圖,看見所有寶塔、導彈之類挺起來的東西就想起生殖器官。老柴的《悲愴》是我初戀情人送的,由定情物變為信物再變為遺物,歷盡滄桑。我只會把它當文章聽,聽其中的起承轉合,覺得是篇不錯的東西。

我在宿舍里,並沒有想起這些,而是想起和我初戀的種種古怪。北大靜園,我和她講完故事之後,我馬上意識到我犯了一個錯誤。一個人一生,能在腦子裡長期存在的美感不會多於兩個,我挑破了其中一個。我剁了玫瑰包了餡餅,我扯了彩虹系了褲頭。辛夷和厚朴都見過我的初戀,他們從各自的角度闡明了同一個原則。辛夷說我的初戀是帶着仙氣兒的人物,人間少有,應該儘量迴避,防止懷璧其罪。如果好奇心實在太重,就要使勁兒相處,柴米油鹽,出恭上床,帶着仙氣兒的人物被睡多了,仙氣就會漸漸消散,人就會歸於平凡。厚朴說,仿佛臉上長了個包,晶亮熟糯,腫脹難忍,最明智的辦法是不理它,水流雲在,灰飛煙滅,包會幹癟枯黃脫落,不再腫脹,不復被記得,不會破相。如果手實在痒痒,一定要擠,就擠乾淨了它,把膿都擠出來,擠到出血。

之後的一個暑假,她的父母早上八點上班,我騎車穿過半個北京城,把車胡亂停在她家樓下,八點十五分出現在她面前。然後我們在老柴的《悲愴》聲中執手相看一整天。她的父母下午五點下班,我在四點五十離開,她陪我下樓,替我撣撣自行車座子上的塵土,雨天的時候替我罩上一個聚丙烯的塑料袋保證我的屁股不被積在車座里的雨水浸濕,然後目送我消失在灰濛濛的城市裡,如此一個假期。那個假期很熱,好多老頭老太太都熱死了。她習慣性穿得不多,透過白色的短襯衫,可以清楚地看見她內衣上的紋理。距離我們執手相看的沙發兩尺遠就是一張巨大的蘇式木床,床框上漆着十四個紅漆黑體大字「大海航行靠舵手,萬物生長靠太陽」,成半弧形排列,因為年代久遠,字跡已有些斑駁。大床上面鋪了湖藍色的床單,上面印了鴛鴦,我站在床頭,感覺水波蕩漾,望不到湖的對岸。我的初戀告訴我,那張大床是她父母單位同這套房子一塊兒發給她家的,傻大黑粗,有年頭了。可是一個夏天,我沒有動一點兒邪念。她的身體在我的手掌下起伏動盪,曲折延展,仿佛一張欲望的網。我的心,月明星稀,水波不興。我們擁抱着,時間像果凍一樣在我們周圍凝固,黏稠、透明而富有彈性,我們是如此遙遠,彼此抱着的仿佛是一個幻象。在幻象之前,男人永遠不能脫下褲子,永遠不能。

我至今不能相信,我曾經那麼純潔。

我想,之後的一段日子裡,我們一定都懷疑過彼此是否存在生理缺陷或是心理障礙。但是,事過多年我隱約感到,那時我們執手相看的其實是我們自己,我們這種對自己的眷戀、溺愛在之後很長一段時間內給自己以及專好我們這口的善良的人們造成無盡的麻煩。世界的構成也應該像物質的構成一樣,可以進行逐級的解析。我感覺,我和我的初戀像是隔着厚重玻璃屏障的兩個世界,可以互相眺望,但是無法進入。再如果換一種姿勢或許更適合我們的交流,不是執手相看,而是腳板對腳板,或者口唇對口唇。各種稟賦異常的人物和各種宗教在很長的時間裡都曾經秘而不宣地進行過各種嚴格的試驗,研究天、地、人、神、空間、時間之間交流的終極形式,結論是沒有通用的規則。

我待在無人的宿舍,在老柴的《悲愴》聲中點燃第三支希爾頓香煙,她送我的這盤磁帶是進口貨,儘管是金屬帶,我已經快把它聽爛了,我決定我將來的婚禮和葬禮都用《悲愴》作為背景音樂。父母如果不干,我就說不用《悲愴》我就不行房,即使行房也會不舉;不用《悲愴》就不瞑目,哪個子孫違背我的遺願,我就在地下咒他們愛上一個像我或是我的初戀一樣的人,一輩子怕上西樓、怕聽鵑啼。

「又對月傷心呢?」辛夷進來,一手一把烤羊肉串,一手一瓶燕京啤酒,一身羊屁股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