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姬(指甲情) - 第1章

焰雪炎雪(焰雪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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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案】

天姬現,蝗神偃,神諭降,尊加冕

十六歲這一天她的心臟衰老而死,離開了那一個人世,然而這裡屬於她嗎?

「我是什麼,我還是個人嗎,我常對着銅鏡問自己。如果我是,為什麼我的樣子不長大容貌不變老。」

十幾年如一日,她的相貌仍舊是十六歲少女的模樣,甚至連頭髮與指甲也未長長一毫一厘,時間的沙漏仿佛停止了流動,這樣最好,最好,她就能永遠活下去直至見到千年後的親人…

可就在那日,那個年少時與她邂逅、再次相見已長成大男兒的人,宣稱進入她生命時,一切都改變了。她驚恐地發現原本停滯的時間沙漏,再度開始流逝,感受到了指甲那活躍的生命力…

沙漏也並非一番流暢,時斷時續,丈夫、兒女、江山、殺戮,命運非她可掌握,她卻被迫掌握着無數人的命運,塵世種種仿佛都在那一雙手的指甲間歡笑、哭泣、訴說…

鄙人只是一個說書人,不過是在講一個故事,一個可能有些殘忍的故事,各位聽書人切勿打斷我的講述,喜者請捧茶聽我慢慢道來,厭者可棄席而去,下個故事再來也無妨

【正文】

  天姬(原名:指甲情)

  作者:焰雪炎雪

  (一)【小修】

  我又做夢了。母親為我買了漂亮的粉色碎花裙,穿上身父親稱我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姑娘,弟弟說長大要娶我當新娘,被父親打得滿頭包。但那已是七年前的事,不對,應該是千年……又在胡思亂想,該買早點去了,我也會肚子餓的。

  背上打滿補丁的背包,拿上門邊的油紙傘走出門,上鎖,順手撫平門上的門神爺道聲再見。剛走出籬笆門就被一條青黝黝的東西嚇了一跳,囂張的傢伙懶洋洋地從我跟前蜿蜒爬過,一點也沒把我放在眼裡。

  「小青青,你要嚇死我是不是,偏偏我就不害怕。」抬腳跨過小青蛇,學着它的神氣昂首挺胸向走。

  今年的梅雨季節來得早,雨量和雨日也比往年多。我不喜歡這雨天,每到這時候腿就疼得鑽心,晚上時常被疼醒燒熱水敷過才能合上眼。

  雨越下越大,冰涼的水沿着油紙傘頂的大洞淌下,頭髮和外衣濕了大片,看來這把傘也不能用了。撐着破傘走進集市,立刻引來眾人側目,詫異過後他們很快又各自做事,吆喝買賣的買賣走路的走路,我在他們眼裡早已見怪不怪。

  我來到熟悉的小店在固定的桌椅坐下,和往常一樣要了一個饅頭一碗粥。老闆娘咚咚兩聲把碗盤砸在桌上,我想如果每天沒有多付給她一文錢她也許會把粥潑在我臉上。

  今天的饅頭特別甜,老闆大概又粗心多放了一勺子糖。吃完早點離開小店,老闆的小兒子拽着我的褲腿,仰高小腦袋沖我傻笑着。我擠眉眨眼逗他,但沒敢碰他,等着他的母親來抱走他。上一次我只是輕輕將他拉離,老闆娘就把一勺滾燙的米湯潑在了我手上,現在手背還有燙傷的痕跡。

  運氣真好,剛出小店就遇上個挑菜的菜農,用手向他比劃了幾下,他說五文錢仨。我點頭,他讓我自己拿然後把錢放進菜籃里,我照做把五文錢放進去。菜農看着沾過我手的銅錢皺起了眉,拿了片爛菜葉把銅錢包住使勁揉了揉才把染上青色菜汁的銅錢揣進懷包里。我撇撇嘴不與他計較,只要買到了青菜就好。

  沒走幾步雨便停了,小心翼翼地收起傘掛在背包一側,騰出手好拿三顆大青菜。回去的路上石拱橋墩邊仍然圍着很多人,來的時候看見離橋不遠的河面上橫着一根大樹幹,樹幹上趴着一個孩子,以為這孩子早被人救起沒想到還在那兒,調皮的傢伙怎麼到那兒去的。

  小河雖漲了水但河流並不湍急,一個會浮水的男人就能輕易把孩子救上岸,可是所有的人都只是在觀望。這個時代的人,更是冷漠……

  默默地走過石橋,我不想回頭的,但如果不回頭手裡的青菜拿回去一定會做得不美味,我原本廚藝就不好。

  不用吆喝,我一靠近橋墩邊圍觀的人馬上讓出道來,像躲瘟神一樣避之不及。

  樹幹上的孩子眼看快撐不住,我忙把青菜和背包放一邊,脫下布鞋解開布裙丟開。男人們紛紛側開臉,女人們憤怒地瞪着我恨不得朝我吐唾沫,而也有人真的吐了。那一回被裝進豬籠丟進河裡讓我知道穿着布裙真的很不方便,裙子浸了水會很沉,那就游不動了。

  很多年沒游水,到了半途就沒了體力,閉緊眼睛使力撲騰過去總算抓住了樹幹。

  「哇哇……嗚……」哭喊的孩子主動向我伸出通紅的小手,小臉是全然的信任和依賴。

  我努力撐起身擁住他,和濕透的小身體緊緊貼着。燙人的眼淚滾落冰冷的臉頰,多久了,沒有這般和人貼近。

  【孩子等等,等我有了力氣就帶你上岸。】

  「不哭……」小手抹完他的小臉又伸來抹我的。

  【我沒哭,好孩子,只是水花濺上了臉。】

  帶小傢伙回到岸上我已是筋疲力盡,他的父親和母親也在此時趕來。小傢伙的母親一把將他從我懷中搶去,接着揚起手想打我的臉。丈夫忙阻止了她,不是怕我被她打,而是怕她的手沾上了我的味兒。不甘心的女人還是狠狠推了我一把,沒了力氣的我倒在橋墩邊的草地上半晌起不來。圍觀的人一個個笑着走開。

  我平躺着喘息了很久,下身麻木的感覺才漸漸消失,濕漉漉的長褲貼着腿冰得刺骨,止不住一陣陣哆嗦。起身穿上布裙背上背包,沒忘拿三顆青菜,回家,我想回家……

  每日每夜地哭,哭了好多年,原以為淚水早已哭干……

  ※

  十五歲生日那天,我穿着粉色碎花裙倒在了生日宴會上。

  後來我躲在門外聽見醫生伯伯說我的心臟在快速衰竭,衰竭,十五歲的我不很明白這個詞的意思。他還說我的心臟跳動一天的損耗相當於別人的三個月,我最多只能再活一年。父親母親帶着我四處求醫,但所有的心臟專家都治不了我的病,他們說我其實沒病,只是心臟比別人『老』得快。

  母親和弟弟的眼淚,還有父親的全世界奔走,都沒能把我留住。十六歲生日的第二天,我安靜地走了。

  死後的人很冷,冷得想再死過去一回。不知冷了多久冰窟里一束溫暖的光照了下來,我追隨着它來到了溫暖的地方。

  然而,這裡並不屬於我。

  我不知道他們為什麼要追打我叫我妖孽,也許是那一年穿着奇怪的我和漫天蝗蟲一起出現了這個地方。

  已不太記得最初的事,好像有被打過、捆過、吊過,好像有一回被賣進過妓院,可我是妖孽男人不敢碰我所以妓院老鴇不要。好像有一回昏死在路邊,被一個乞丐撿回去說是養活了我給他做媳婦。他脫我衣服的時候我用木棒敲破了他的頭,跑出廢屋到小溪清洗一身惡臭。這時一個膽大不怕我是妖孽的男人經過溪邊,竟想來摸我裸露的腿,有人瞧見了那男人卻指責是我勾引他,隨後我被裝進了豬籠丟進河裡。

  就在我快淹死的時候官衙的人救起了我,因為官家老爺做了一個夢,夢見我是他的貴人會給他帶來福氣財氣,沒多久他的四夫人有了身孕他也升了官,他更堅信我是他的貴人。此後官老爺好幾次派人送給我銀兩,也沒有人再敢把我扔進河裡……

  過了這麼久我已經漸漸分不清,這七年裡發生的事是夢,還是那十六年才是夢,或者都是。

  我一年比一年把自己裝扮得老氣,可是每天梳頭照銅鏡、洗臉照水面七年如一日我的樣子絲毫沒有改變,仍是十六歲少女的稚氣模樣。

  我是什麼,我還是人嗎……

  ※

  「我回來了。」

  門沒打開門,屋裡就已沸騰起來。進屋最先撲騰上來的是小瘸腳,它的腳傷已痊癒,這會兒能飛到屋頂那麼高。調皮的傢伙一雙翅膀撲哧拍打着弄了我一鼻的灰,眼看它那利爪就要抓上我的手,我趕緊拿背包一擋讓他停歇在背包上。這個冒失鬼,我前幾日被它抓傷的手現在還留着兩道血疤。

  看這屋子裡亂的樣子,我就知道不該放任這愛搗亂的傢伙。

  將不規矩的小瘸腳在窗欞上系好,轉身險些踩到一個東西,我忙俯身抱起受驚的東西輕拍安慰。

  「小白乖乖,對不起,下回別再跑到別人身後啊,不然把你猜扁了我可有兔餅餅吃了。」

  小東西聽見我要吃她又是一驚,身體一奔從我手中掙脫跑出門去。我朝她喊着別跑遠了,接着向籠子小灰、阿花還有大黑一一招呼後走向後院劈柴,準備做午飯。

  熱鬧的小屋只有我一個人,小瘸腳他們不是人,但卻是我的家人。

  做飯,惟有肚子餓提醒我還活着,我還是個人。活下去吧,也許活到一千年後能見到父母和弟弟……

  又是一年的冬季,記得那天的雪下得很大,落在臉上冰涼卻不凍人,吃進嘴裡還有些甜甜的。第一次遇見這樣奇怪的雪,我和小瘸腳滿庭院跑着和它們大玩起來,直到晌午才鏟乾淨屋頂和庭院的積雪。

  掃完雪趁着身體暖和用冷水洗了一把臉,然後像往常一樣背上背包到鎮上吃早點,鎖門時發現袖子又破開了口。

  「小瘸腳那傢伙爪子真該修剪了,哪裡能買到結實的線呢?」

  深深的積雪,舉步艱難,回頭望去一竄深陷的腳印一直延伸到小屋前。天地間白茫茫的一片,只看得見那處黑點。

  我的屋子是單丁戶,方圓半里沒有別的人家,原本的鄰里紛紛搬至半里之外。只有偶爾經過的外地商隊會從我門前過,附近上山砍柴的人會繞道從別的路走,生怕沾染了我的氣息。

  啪地一個落地上驚擾我的思緒,聽見微弱的唧唧聲,尋聲看去是一隻落巢的小鳥。我抬頭望了望樹上的鳥巢,搖搖頭。太高了,幫不了你。撤回頭,繼續前行。

  熬過冬季下一個春天到來,羽翼豐滿的小鳥就能自由地翱翔藍天,可並不是每一隻小鳥都能見到春天的嫩芽……

  快到了,再加把勁兒,鳥兒的巢就在頭頂那根橫枝上。哎,我總是愛管閒事。

  爬上樹梢忍不住低頭瞥了一眼,當即頭暈目眩,鳥媽媽幹嘛要把家築得這麼高,這要一腳踏空摔下去我鐵定粉身碎骨。

  正這麼想着就被一根枝椏勾住棉衣領子向後一拉,還好我手快抓住了前面的樹枝。嚇出一身冷汗,顧不得打在臉上的雪團,幾個大步蹬上橫枝將小鳥放進窩然後簌簌溜下樹梢。落地腳還在發抖,看着自己的模樣險些哭出來,「我的棉衣,破成這樣還能補回來麼?」

  大雪阻路,我花了大半個時辰才來到鎮上,目的地是食滿樓,鎮上一家東西最貴的食樓。這裡的菜餚我是吃不起的,只能喝一碗紅豆沙,三文錢,別處只賣一文,但這裡的最好喝。喝上一碗甜甜燙燙的紅豆沙身體能暖上好一陣。我是貪吃的,即使受人白眼、每天走很長的一段路也要到鎮上來吃吃東西,回去的時候已是下午光景。

  想着美味的紅豆沙口水就在嘴裡打轉,我加快步子拐進西街口。

  也許在這個冰天雪地的日子我不該貪吃的,也許送小鳥回家後我該打道回府換掉身上破爛不堪的棉衣,又或許我可以饒到另一個街口……

  遇見他,想,不想,我不知道,不知道……

  ※

  西街口,遠遠地我看見了他。

  土地灶前坐着的一個孩子,路人紛紛向他側目。引人注意的不是他衣衫襤縷的模樣,外面兵荒馬亂鎮上有許多這樣逃難的人,兵荒馬亂,我也只是聽人說的。

  那確實是一個吸引人的孩子,年紀不足十歲,單衣又髒又破,小臉卻是乾乾淨淨,只是臉色被凍成嚇人的青紫色,精巧的五官讓我想到一個詞,粉雕玉琢。

  他顯然已受不住寒冷,但仍舊固執地把腰板挺得筆直,雙手握成拳頭極力抑制住身體哆嗦。寒冷打哆嗦不是理所當然的麼,他卻視着是極大的恥辱,只要身體一抖動他便露出自厭的表情,將腦袋狠狠往身後的牆壁撞去……

  我不懂,一個孩子怎會有那樣的眸子,甚至比這漫天漫天地的冰雪還讓人感到寒冷。

  多年以後回想,我依舊難以相信,那個被世人奉為神詆一般的人,曾經也是這樣幼小脆弱。

  (二)【小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