俠隱 - 第1章

張北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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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俠隱》作者:張北海

內容簡介:

《俠隱》講述1936年的北平,青年俠士李天然,為尋找五年前師門血案的元兇,深入古都的胡同巷陌。隨着他調查的深入,京城各路人馬的鬥智鬥狠浮出水面,日本特務、親日分子、豪門舊戶、黑幫老大、交際花、外國記者等輪番上陣。而老百姓的日子依舊悠悠然地過着。廟會、堂會依循舊例;東城、西城一如往日。人情冷暖、舊京風華撲面而來。然而盧溝橋一聲槍響,北平淹沒在戰爭煙塵中。

夢回北京

王德威

北京(或北平)敘事是台灣及海外文學的一個小傳統。1970年代,唐魯孫(1915-1985)以一系列追懷古都飲食風情的文字引起廣大迴響。一時之間,像是號稱"老蓋仙"的夏元瑜(1913-1995)、名報人及小說家陳紀瀅(1915-1997)、學界耆宿梁實秋(1920-1987)以及後來以《喜樂畫北平》見知的喜樂(1915-)、小民(1929-)夫婦等,都曾與唐相互唱和。透過他們的文字,舊京的風華仿佛又熠熠生輝起來。

這些作者所烘托的北平知情守禮,韻味悠遠醇厚。在他們筆下,同仁堂、瑞蚨祥這些老字號總讓客人賓至如歸;楊小樓、梅蘭芳、程硯秋、小翠花、馬連良、金少山……多少角兒,名噪一時。城裡的節慶喜喪永遠有規有矩,從出生的洗三抓周到大去的送殯出殃,都有講究。尤其飲食,熱豆汁、涮羊肉、茯苓餅、碗豆黃、奶酪、灌腸、炒肝兒,冬天夜半叫賣的凍梨、心裡美……求之他處,何可復得?當然,遍布城內外的古蹟名剎,宮殿園林,千萬的胡同人家,還有那一大圈城牆,更是老北京安身立命的所在。這裡曾是六百年的帝都,一景一物,都有它的來頭。

1949年前後,上百萬的軍民曾隨國民黨政府播遷來台。他們背井離鄉,常懷故園之思。到了70年代,當令的政治論述已由彼岸過渡到此岸,懷鄉者的熱情也似乎因為時移事往,而漸漸由濃轉淡。唐魯孫和他的北平知交卻在此時異軍突起,就不能不令人另眼看待。離開北平二十多年了,這些作家漸漸老去,他們立意要記下所思所懷,自是人情之長。而相對的,他們心中的北平印象非但不曾褪色,反而益發鮮明活潑起來。梁實秋記得小時候吃春餅的盒子菜(《雅舍談吃》);郭立誠(1915-1996)不忘餑餑鋪油鹽店,羊肉床子豬肉槓(《故都憶往》);白鐵錚遙想當年上元中秋重陽端陽的禮尚往來(《老北平的故古典兒》),齊崧、劉嗣、丁秉雖則是一再回味四大名旦、言高譚馬的台上台下(《談梅蘭芳》、《國劇的角色與人物》、《孟小冬與言高譚馬》、《國劇名伶軼事》);甚至"台灣姑娘"林海音(1918-2001)在北平一住二十六年,再也不能忘情當年的城南舊事種種(《我的京味兒回憶錄》)。要不是這座古城的蘊藉豐厚,地靈人傑,也不可能有如此歷久而彌新的魅力。

在唐魯孫、侯榕生等人的北京紀事將近三十年後,旅美作家張北海(張文藝,1936-)出版了長篇小說《俠隱》。這本小說以1936年到1937年的北平為背景,敷衍了一則俠義奇情故事。這個時期的北平局勢暗潮洶湧,日本人的勢力蠢蠢欲動,抗日的活動已自展開。與此同時一場江湖恩怨面臨攤牌階段。古城裡各路人馬鬥智鬥狠,危機一觸即發。當盧溝橋中日兩軍開火,一切都捲入戰爭的洪流中。

張北海寫的雖然是個俠義故事,他最不能忘情的卻是故事發生的場景--北平。在他的筆下,七七事變前夕的古都有着山雨欲來前的寧靜。廟會市集的人群熙來攘往,街頭城下的光景一如往日。胡同深處,四合院裡,尋常百姓的生活還是優哉游哉地過着。但立足多少年後的張北海明白,他是在跨越時空的暌違,觀看北京當年的迴光返照。貫穿《俠隱》的抒情風格,恰與故事所要鋪陳的電光石火,形成強烈對比。

張北海生於1936年,恰是《俠隱》故事發生的那年。1949年他隨家人離開大陸,在台灣完成中學與大學教育,之後赴美留學就業,定居以迄於今。從嚴格的意義來講,他的北平經驗僅止於少年時期。但這座城市已經讓他難以忘懷。多年以來,張北海以有關紐約生活的散文,享譽海外。然而他執筆創作首部長篇小說時,這位老紐約卻必須回到老北平。

張北海的創作時間與位置,使我們想到了如下問題。比起在台灣曾風靡一時的唐魯孫、夏元瑜,甚至侯榕生等這些"老北京",張北海可說是其生也晚,他其實錯過了前輩作家筆下北平的好時光。到了90年代末期,這些作家或已過世,或已停筆,而在台灣一片本土化的呼聲中,故都種種更不折不扣地成為明日黃花。不僅如此,大陸文學自新時期以降,老中青"京派"作家又捲土重來。汪曾祺、鄧友梅、陳建功、劉心武等雕琢京味語言,描寫京城人事,一時打動不少舊雨新知。比較起來,張北海少小離家,哪裡有本地作家那樣多的現成生活資料,供他揮灑?別的不說,他的敘事語言就未必帶着京味兒寫作的正字標記。

我卻認為《俠隱》是近年有關北京敘事的特例。世紀末的北京又經歷了一輪新的大建設。在一片拆遷更新的工事中,蟄居海外的作家卻懷着無比的決心,要重建京城的原貌。當年侯榕生所痛失的城樓必須復原,唐魯孫所懷念的生活情調必須喚回。而張北海所依賴的,不是悼亡傷逝的情緒,而是文字的再現力量。除了懷舊,他更要創造他的理想城市。是在這裡,回憶與虛構相互借鏡,印象與想像合而為一。

這是"北京"夢華錄的又一要義了。當年來台的前輩作家懷念往事無常,於是有了驚夢之嘆,張北海則反其道而行,正準備要悠然入夢。北京的繁華,他"原來"就已錯過,既然如此,他反而得以大肆發揮雖不能至,心嚮往之的奧妙。張將《俠隱》故事的發生點設定在他出生的那年--恰是民國北平繁華的頂點,將故事的主人翁塑造成為由美國回到北京的青年俠士。種種巧合,不言可喻。

細心的讀者不難發現,張的主角回到北京,由秋初到盛夏,度過四時節令,遍歷衣食住行的細節。為了營造敘事的寫實氣氛,張顯然參照了大量資料,自地圖至小報畫報、掌故方志,巨細無遺。他的角色特別能逛街走路。他們穿街入巷,乾麵胡同、煙袋胡同、前拐胡同、西總布胡同、月牙兒胡同、王駙馬胡同、東單、西四、王府井、哈德門、廠甸、前門……所到之處,舊京風味,無不排撻而來。張北海(或他的角色)幾乎像是對照着唐魯孫等人的文字,走進了他的前世,他的夢中北平:

他隱隱有一點兒回家的感覺,雖然北平也不是他的家……但是今天,曬在身上暖乎乎的太陽,一溜溜灰房兒,街邊兒的大槐樹,灑得滿地的落蕊,大院牆頭兒上爬出來的藍藍白白的喇叭花兒,一陣陣的蟬鳴,胡同口兒上等客人的那些洋車,板凳兒上抽着煙袋鍋兒曬太陽的老頭兒,路邊的果子攤兒,剛才後頭跟着的那幾個小子,禿頭流鼻涕的小夥計……他覺得心中冒着一股股溫暖。

《俠隱》所渲染的並不僅止於大量北平的生活特徵,景觀符號。在這些"寫實"印記之上,我們不曾忘記小說本身極度"不寫實"的色彩。這是一個有關俠客復仇的故事,有師門血案,萬里尋凶,更有俠情義膽,快意恩仇。種種舊派江湖小說的人物與行動被穿插在北平日常生活的描寫里,由此所造成的敘事風格的反差,在在引人側目。時序已經到了民國二十五年,就算北平饒有舊日遺風,江湖會黨的那一套恐怕也已經過時。更不可思議的是,美國醫生記者、日本特務、時髦男女,也都涉入復仇的恩怨中。

張北海如此懷念、書寫北京的方式,識者或要不以為然。然而換個角度來看,這何嘗不就是"他的"故都春夢?出虛入實,他的北京不乏人情世故之美,也無從避免已經和將要發生的憂患。但更重要的是,他的北京仍然擁有自己的傳奇。這是歷史神秘的一刻,最家常的和最不尋常的場合交相為用。日本人的天羅地網擋不住神出鬼沒的燕子李三;冬夜的胡同再怎麼彎曲寒冷,回到舊京的遊子還是能找到心上人的門來。

但傳奇何必只是匪夷所思的事情?1936到1937年的北平,洋人可以坐在四合院的天棚底下喝威士忌;好萊塢的Anna

May

Wong可以向名媛唐鳳儀買到便宜珍珠項鍊;真光戲院的首輪西片上演着;舊派宅子裡的堂會一樣鑼鼓喧天。中西新舊的事物都能在北京找到適當的位置。而一切的一切都必須融入四時更替的生活禮儀中,從中秋到冬至,從春節到元宵,再到清明,到端午……再到盧溝橋的那一聲槍響。

在世紀末的紐約,張北海如是地寫着北平。他寫的當然是一個有關巨大時差的故事。與他的前輩不同,他不再苦苦追憶那失去的盛年,反而能仔細咀嚼北平宜古宜今的都會魅力--一種最特殊的現代性。一切可信的和不可信的,記得的和不記得的,恍然都暫時抹去了時間的向度,權充說故事者的材料。惟其如此,他下筆反而有了一種意外的從容。

在記憶的盡頭,想像豁然開朗。我們可以這麼說吧:有多少夜闌人靜的時分,張北海就是他筆下的那個年輕俠士,一身輕功,飛檐走壁,從一個胡同溜向另一個胡同,從一堵牆頭躥上另一堵牆頭。他隱入古城的黑暗闃寂里,尋尋覓覓。這仿佛是夢遊者的旅行:他找的是有關自己前世今生的印記,夢同北京的線索。

我以為《俠隱》的出現,標誌着過去半個世紀的台灣--以及由台灣延伸而出的海外--有關北京寫作的轉折點。俱往矣。當年流寓台灣和海外的"老北平"多已老成凋謝,就算他們有機會舊地重遊,也難免不興起人事兩非的感慨。張北海離開北平時年紀還小,但一鱗半爪的經驗已足以讓他想像,有那麼幾年,各樣的故都百態、春明好景,如何曾乍現即逝。南宋《東京夢華錄》所描寫的東京,早已蕩然無存。北京夢華錄所描寫的北京,又有多少痕跡,留得下來?瞬息京華,求諸他日,惟有夢寐,惟有文章。

自序

這裡的北京,不是今天的北京。

這裡的北京,是沒有多久的從前,古都改稱"北平"那個時代的昨日北京。

故事的歷史背景,其事件、人物、市容、生活等等,作者都力求符合史實。

虛構部分則純屬虛構。

抗戰烽火前夕,走進這虛實兩個世界,是一位現代江湖遊俠--越洋歸來,替天行道,一了恩仇,穿雲而去。

感謝世紀文景為我出這本小說。《俠隱》因而再次回到了北京,也因而有緣與各地讀者相會。

2007年,紐約

1.前門東站

本來應該下午三點到站的班車,現在都快六點了,還沒一點兒影子。

前門外東火車站裡面等着去天津,等着接親戚朋友的人群,灰灰黑黑一片,也早都認了。一號月台給擠得滿滿的,不怎麼吵,都相當耐心地站着,靠着,蹲着,聊天抽煙。不時有人繞過地上堆着的大包小包行李,來回走動。不時有人看看表。不時有人朝着前方鐵軌盡頭張望。

在這座火車棚下頭黑壓壓一片人海後面一個角落,筆直地立着一身白西裝的史都華·馬凱醫生。他個子很突出,比周圍的人高出至少一個頭。淺黃的頭髮,剛要開始發灰,精神挺好。

他並沒有引起多少注意,只是偶爾有那麼一兩個人向他點頭微笑,打個招呼,"來接人啊,馬大夫?"馬凱醫生也就用他那幾乎道地,可是仍然帶點兒外國味兒的北京話回應,"是啊。"

馬凱醫生是北平特有的那一類外國人。上海天津都少見。這些人主要是歐洲人和美國人。他們不光是那些來這兒教書,傳教,行醫和開辦洋行的,還有姘了中國女人的,來冒險發財的,開麵包房西菜館子的,更別提那批流亡定居的白俄。反正,不管這些人在這兒幹什麼,先都是因為工作而來,住上了一年半載,再兩年三年,然後一轉眼七年八年,再轉眼就根本不想回國了,也回不去了。有的是因為這兒的日子太舒服了,太好過了。有的是因為已經給揉成了一個北京人。別說回國,叫他去南京他都住不慣,乾脆在這兒退休養老。

馬大夫就是這一種,儘管他離退休還有一陣。他在洛杉磯加州大學醫學院剛實習完畢,就和新婚夫人依麗莎白來到北京,剛好趕上中華民國成立。後來凡是有生人問他來北京多久了,他就微微一笑,"民國幾年,我就來了幾年。"

馬凱醫生點上了一斗煙,才吸了兩口,一聲笛響,一陣隆隆之聲,一片歡叫。他抬起左手看了看表,天津上午十點開出來的這班北寧特快,終於在下午六點半進了北平前門東站。

火車還沒喘完最後一口氣,已經有不少人在從車窗往外面丟大包小包,月台上一下子大亂。喊叫的聲音一個比一個高。馬大夫還是一動不動,噴着煙斗,從他面前一片波動的人頭上遙望過去,注意看着一個個下車的乘客。

他移動了幾次,讓路給提着扛着包袱箱子,背着網籃鋪蓋的出站。月台上更吵更亂。剛下車的全在跟來接的人抱怨,有的開口大罵,都他媽的是關外的車誤點,在天津就等了一個多鐘頭才上,到了廊坊又等……

他慢慢反着人潮往前走了幾步。火車頭嘶地一聲噴出一團茫茫蒸氣,暫時罩住了他的視線,而就在那團乳白氣霧幾乎立刻開始消散的剎那,馬大夫看見了他。

他從那團白茫茫中冒了出來。個子差不多和馬凱醫生一樣高。頭髮烏黑,臉孔線條分明,厚厚的嘴唇,稍微沖淡了點有些冷酷的表情。米色西裝,沒打領帶,左肩掛着帆布背包,右手提着一隻深色皮箱。

他也看見了馬大夫,又走了幾步,放下箱子,在嘈雜、擁擠、流動的人潮之中站住,伸出了手臂,緊緊摟着趕上來的馬大夫。

這一下子就招來後頭一聲聲"借光……""勞駕……""讓讓……"

馬大夫伸手去接背包,"來。"

"我來。"

"那給我你的票。"

兩個人隨着人潮往外走。人出去得很慢,車站查票口只開了兩個。輪到他們的時候,馬大夫把車票和月台票一起交了,然後一指廣場右前方,"車在街對面兒。"他們躲過了一個個扛行李的,又給擠上來的好幾個拉洋車的給擋住了。

"還是我給你背一件吧。"

他們左讓右讓,穿過了比站內還更擠更吵更亂的人群,洋車,板車,堆的行李,汽車卡車。

沒多遠,可還是走了快十分鐘,才走到城牆根一條土馬路後頭斜坡上停着的那輛黑福特。兩個人把行李放在后座,上了前座。車站塔樓大鐘剛過七點。

馬大夫沒發動,靜了幾秒鐘,偏過頭來,"摘下墨鏡,天然,讓我先看看你的臉。"

天然慢慢取下了太陽眼鏡。馬大夫仔細觀察了半天,又伸手推了推他的下巴,察看右臉,點了點頭,"不錯,連我……不說都看不出來,"他頓了一下,"還滿意吧?"

天然輕輕微笑。

馬大夫發動了車。天然摸了摸面前的儀錶板,"還是那部?"馬大夫點着頭,慢慢開下小土坡,又等着一連好幾輛洋車過去,才開過那座帶點日本味兒的歐式東站的廣場,上了東河沿。走了沒一會兒又上了正陽門大街,再順着電車軌道,擠在一輛輛汽車、自行車、洋車,還有幾輛手推車和騾車中間,穿過了前門東門洞。

兩個人都沒說話。馬大夫專心開着車,習慣性地讓路,偶爾猛然斜穿過來一輛洋車,他也不生氣。天然坐在他右手,閒望着前面和兩旁閃過去的一排排灰灰矮矮的平房。黑福特剛過了東交民巷,就拐東上了長安大街。

說是入秋了,寶石藍的九月天,還是蠻暖和的,也沒颳風。路上行人大部分都還穿單。七點多了,天還亮着,可是崇文門大街上的鋪子多半都上了燈。天然搖下車窗,點了支煙,看見剛過東總布胡同沒多久,馬大夫就又右轉進了乾麵胡同。

才一進,馬大夫就說,"到了,十六號……"同時按了下喇叭。左邊一道灰牆上一扇黑車房門開了。馬大夫倒了進去,"我們那年從美國回來買的,還不錯,兩進。Elizabeth教書的美國學校,就在前面幾步路。"

一出車房就是前院。馬大夫領着天然穿過垂花門,進了內院。灰磚地,中間一個大魚缸,四個角落各擺着兩盆一人多高的石榴樹,和兩盆半個人高的夾竹桃。他們沒走遊廊,直接穿二院上了北屋。

他跟着馬大夫繞過中間那套皮沙發,再沿着牆邊擺的茶几凳子,進了西邊內室睡房。

"廁所在裡面,你先洗洗,我在院子等你……"馬大夫頓了一下,面帶笑容,伸出來右手一握,"歡迎你回家,李天然。"

是個白色西式洗手間。李天然放水洗了個快澡。出來發現他的背包皮箱已經給放在床腳。他圍着大浴巾開箱找衣服。

他不算壯。因為偏高反而顯得瘦長。可是很結實,全身繃得緊緊的。他很快穿上了條藏青帆布褲,上面套了件灰棉運動衣,胸前印着黑色Pacific

College,光腳穿了雙白網球鞋。出房門之前,又順手從西裝上衣口袋拿了包煙。

馬大夫已經坐在院子西北角石榴樹下一張藤椅上了。旁邊一張鋪着白色台布的小圓桌,上面有個銀盤,裡面放着酒瓶酒杯,蘇打水和一小桶冰塊。馬大夫也換了身衣服,改穿一件中式黑短褂。李天然下了正屋台階,抬頭看了看上空的最後黃昏,坐了下來。

"Dewar''s?"

李天然說好。

"冰?蘇打?"

"冰。"

馬大夫加冰倒酒,遞給了天然。二人無語碰杯,各喝了一口,而且幾乎同時深深吐出一口氣。

"回來了。"

"回來了。"

"高興嗎?"

李天然微微聳肩。

"有什麼打算?"

李天然微微苦笑,沒有立刻回答,只是呆呆看着手中搖來搖去的酒杯,冰塊在叮叮地響。

"再說吧。"馬大夫抿了一口。

"Yeah..."

二人靜靜喝着酒。一陣輕風,一陣蟬鳴。

"這是北平最好的時候……"馬大夫望着黑下來的天空,"過了中秋,可就不能這麼院裡坐了……"

"這幾年聽見什麼沒有?"

"沒有……"馬大夫搖搖頭,"我來往的圈子裡,沒人提過。"

"再說吧。"

"再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