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龍八部 - 第1章

金庸

書名:天龍八部

作者:金庸


金庸作品集「三聯版」序

我在小學時就愛讀課外書。低年級時看《兒童畫報》、《小朋友》、《小學生》,後來看內容豐富的「小朋友文庫」,再似懂非懂地閱讀各種各樣章回小說。到五六年級時,就開始看新文藝作品了。到現在,我還是喜愛古典文學作品多於近代或當代的新文學。那是個性使然。有很多朋友,就只喜歡新文學,不愛古典文學。

現代知識當然必須從當代的書報中去尋求。小學時代我得益最多、記憶最深的,是我爸爸和哥哥所購置的鄒韜奮先生所撰的《萍蹤寄語》、《萍蹤憶語》等世界各地旅行記,以及他所主編的《生活周報》(新的和舊的)。在童年時代,我已深受鄒先生和生活書店之惠。生活書店是三聯書店的主要組成部分,十多年前,香港三聯書店就和我簽了合同,準備在中國大陸地區出版我的小說,後因事未果。這次重行籌劃,由三聯書店獨家出版中國大陸地區的簡體字本,我不但感到欣慰,回憶昔日,心中充滿了溫馨之意。

撰寫這套總數三十六冊的《作品集》,是從一九五五年到七二年,前後約十三、四年,包括十二部長篇小說,兩篇中篇小說,一篇短篇小說,一篇歷史人物評傳,以及若干篇歷史考據文字。出版的過程很奇怪,不論在香港、台灣、海外地區,還是中國大陸,都是先出各種各樣翻版盜印本,然後再出版經我校訂、授權的正版本。在中國大陸,在這次「三聯版」出版之前,只有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一家,是經我授權而出版了《書劍恩仇錄》。他們校印認真,依足合同支付版稅。我依足法例繳付所得稅,餘數捐給了幾家文化機構及支助圍棋活動。這是一個愉快的經驗。除此之外,完全是未經授權的。

不付版稅,還在其次。許多版本粗製濫造,錯訛百出。還有人借用「金庸」之名,撰寫及出版武俠小說。寫得好的,我不敢掠美;至於充滿無聊打鬥、色情描寫之作,可不免令人不快了。也有些出版社翻印香港、台灣其他作家的作品而用我筆名出版發行。我收到過無數讀者的來信揭露,大表憤慨。相信「三聯版」普遍發行之後,可以制止這種種不講道義的行為。俠義小說的主旨是要講是非、講道義,可不能太過份吧。

有些翻版本中,還說我和古龍、倪匡合出了一個上聯「冰比冰水冰」征對,真正是大開玩笑了。漢語的對聯有一定規律,上聯的末一字通常是仄聲,以便下聯以平聲結尾,但「冰」字屬蒸韻,是平聲。我們不會出這樣的上聯征對。大陸地區有許許多多讀者寄了下聯給我,大家浪費時間心力。

為了使得讀者易於分辨,我把我十四部長、中篇小說書名的第一個字湊成一副對聯:「飛雪連天射白鹿,笑書神俠倚碧鴛」。我寫第一部小說時,根本不知道會不會再寫第二部;寫第二部時,也完全沒有想到第三部小說會用什麼題材,更加不知道會用什麼書名。所以這副對聯當然說不上工整,「飛雪」不能對「笑書」,「白」與「碧」都是仄聲。但如出一個上聯征對,用字完全自由,總會選幾個比較有意義而合規律的字。

有不少讀者來信提出一個同樣的問題:「你所寫的小說之中,你認為哪一部最好?最喜歡哪一部?」這個問題答不了。我在創作這些小說時有一個願望:「不要重複已經寫過的人物、情節、感情,甚至是細節。」限於才能,這願望不見得能達到,然而總是朝着這方向努力,大致來說,這十五部小說是各不相同的,分別注入了我當時的感情和思想,主要是感情。我喜愛每部小說中的正面人物,為了他們的遭遇而快樂或悲傷,有時會非常悲傷。至於寫作技巧,後期比較有些進步。但技巧並非最重要,所重視的是個性和感情。

這些小說在香港、台灣都曾拍攝為電影和電視連續集,有的還拍了三、四個不同版本,此外有話劇、京劇、粵劇等。跟着來的是第二個問題:「你認為哪一部電影或電視劇改編演出得最成功?劇中的男女主角哪一個最符合原著中的人物?」電影和電視的表現形式和小說根本不同,很難拿來比較。電視的篇幅長,較易發揮;電影則受到更大限制。再者,閱讀小說有一個作者和讀者共同使人物形象化的過程,許多人讀同一部小說,腦中所出現的男女主角卻未必相同,因為在書中的文字之外,又加入了讀者自己的經歷、個性、情感和喜憎。你會在心中把書中的男女主角和自己的情人融而為一,而別人的情人肯定和你的不同。電影和電視卻把人物的形象固定了,觀眾沒有自由想像的餘地。

武俠小說繼承中國古典小說的長期傳統。中國最早的武俠小說,應該是唐人傳奇中的《虬髯客傳》、《紅線》、《聶隱娘》、《崑崙奴》等精彩的文學作品。其後是《水滸傳》、《三俠五義》、《兒女英雄傳》等等。現代比較認真的武俠小說,更加重視正義、氣節、捨己為人、鋤強扶弱、民族精神、中國傳統的倫理觀念。讀者不必過份推究其中某些誇張的武功描寫,有些事實上不可能,只不過是中國武俠小說的傳統。聶隱娘縮小身體潛入別人的肚腸,然後從他口中躍出,誰也不會相信是真事,然而聶隱娘的故事,千餘年來一直為人所喜愛。

我初期所寫的小說,漢人皇朝的正統觀念很強。到了後期,中華民族各族一視同仁的觀念成為基調,那是我的歷史觀比較有了些進步之故。這在《天龍八部》、《白馬嘯西風》、《鹿鼎記》中特別明顯。韋小寶的父親可能是漢、滿、蒙、回、藏任何一族之人。即使在第一部小說《書劍恩仇錄》中,主角陳家洛後來也皈依於回教。每一個種族、每一門宗教、某一項職業中都有好人壞人。有壞的皇帝,也有好皇帝;有很壞的大官,也有真正愛護百姓的好官。書中漢人、滿人、契丹人、蒙古人、西藏人……都有好人壞人。和尚、道士、喇嘛、書生、武士之中,也有各種各樣的個性和品格。有些讀者喜歡把人一分為二,好壞分明,同時由個體推論到整個群體,那決不是作者的本意。

歷史上的事件和人物,要放在當時的歷史環境中去看。宋遼之際、元明之際,明清之際,漢族和契丹、蒙古、滿族等民族有激烈鬥爭;蒙古、滿人利用宗教作為政治工具。小說所想描述的,是當時人的觀念和心態,不能用後世或現代人的觀念去衡量。我寫小說,旨在刻畫個性,抒寫人性中的喜愁悲歡。小說並不影射什麼,如果有所斥責,那是人性中卑污陰暗的品質。政治觀點、社會上的流行理念時時變遷,人性卻變動極少。

小說寫成後曾有過不少改動和增刪,但失誤和不足之處不免仍舊很多。我把每一位讀者都當是朋友。朋友們的指教自然永遠是歡迎的。

一九九四年一月

釋名

「天龍八部」這名詞出於佛經。許多大乘佛經敘述佛向諸菩薩、比丘等說法時,常有天龍八部參與聽法。如《法華經·提婆達多品》:「天龍八部、人與非人,皆遙見彼龍女成佛」。「非人」是形貌似人而實際不是人的眾生。「天龍八部」都是「非人」,包括八種神道怪物,因為以「天」及「龍」為首,所以稱為「天龍八部」。八部者,一天,二龍,三夜叉,四乾達婆,五阿修羅,六迦樓羅,七緊那羅,八摩呼羅迦。

「天」是指天神。在佛教中,天神的地位並非至高無上,只不過比人能享受到更大、更長久的福報而已。佛教認為一切事物無常,天神的壽命終了之後,也是要死的。天神臨死之前有五種徵狀:衣裳垢膩、頭上花萎、身體臭穢、腋下汗出、不樂本座(第五個徵狀或說是「玉女離散」),這就是所謂「天人五衰」,是天神最大的悲哀。帝釋是眾天神的領袖。

「龍」是指龍神。佛經中的龍,和我國傳說中的龍大致差不多,不過沒有腳,有時大蟒蛇也稱為龍。事實上,中國人對龍和龍王的觀念,主要是從佛經中來的。佛經中有五龍王、七龍王、八龍王等等名稱。古印度人對龍很是尊敬,認為水中生物以龍的力氣最大,因此對德行崇高的人尊稱為「龍象」,如「西來龍象」,那是指從西方來的高僧。古印度人以為下雨是龍從大海中取水而灑下人間。中國人也接受了這種說法,曆本上註明幾龍取水,表示今年雨量的多寡。龍王之中,有一位叫做沙竭羅龍王,他的幼女八歲時到釋迦牟尼所說法的靈鷲山前,轉為男身,現成佛之相。她成佛之時,為天龍八部所見。

「夜叉」是佛經中的一種鬼神,有「夜叉八大將」、「十六大夜叉將」等名詞。「夜叉」的本義是能吃鬼的神,又有敏捷、勇健、輕靈、秘密等意思。《維摩經》註:「什曰:『夜叉有三種:一、在地,二、在空虛,三、天夜叉也。』」現在我們說到「夜叉」都是指惡鬼。但在佛經中,有很多夜叉是好的,夜叉八大將的任務是「維護眾生界」。

「乾達婆」是一種不吃酒肉、只尋香氣作為滋養的神,是服侍帝釋的樂神之一,身上發出濃冽的香氣。「乾達婆」在梵語中又是「變幻莫測」的意思,魔術師也叫「乾達婆」,海市蜃樓叫做「乾達婆城」。香氣和音樂都是縹緲隱約,難以捉摸。

「阿修羅」這種神道非常特別,男的極醜陋,而女的極美麗。阿修羅王常常率部和帝釋戰鬥,因為阿修羅有美女而無美好食物,帝釋有美食而無美女,互相妒忌搶奪,每有惡戰,總是打得天翻地覆。我們常稱慘遭轟炸、屍橫遍地的大戰場為「修羅場」,就是由此而來。大戰的結果,阿修羅王往往打敗,有一次他大敗之後,上天下地,無處可逃,於是化身潛入藕的絲孔之中。阿修羅王性子暴躁、執拗而善妒。釋迦牟尼說法,說「四念處」,阿修羅王也說法,說「五念處」;釋迦牟尼說「三十七道品」,阿修羅王偏又多一品,說「三十八道品」。佛經中的神話故事大都是譬喻。阿修羅王權力很大,能力很大,就是愛搞「老子不信邪」、「天下大亂,越亂越好」的事。阿修羅又疑心病很重,《大智度論·卷三十五》:「阿修羅其心不端故,常疑於佛,謂佛助天。佛為說『五眾』,謂有六眾,不為說一;若說『四諦』,謂有五諦,不說一事。」「五眾」即「五蘊」,五蘊、四諦是佛法中的基本觀念。阿修羅聽佛說法,疑心佛偏袒帝釋,故意少說了一樣。

「迦樓羅」是一種大鳥,翅有種種莊嚴寶色,頭上有一個大瘤,是如意珠。此鳥鳴聲悲苦,以龍為食。舊說部中說岳飛是「大鵬金翅鳥」投胎轉世,迦樓羅就是大鵬金翅鳥。它每天要吃一個龍王及五百條小龍。到它命終時,諸龍吐毒,無法再吃,於是上下翻飛七次,飛到金剛輪山頂上命終。因為它一生以龍(大毒蛇)為食物,體內積蓄毒氣極多,臨死時毒發自焚。肉身燒去後只餘一心,作純青琉璃色。

「緊那羅」在梵語中為「人非人」之意。他形狀和人一樣,但頭上生一隻角,所以稱為「人非人」,善於歌舞,是帝釋的樂神。

「摩呼羅迦」是大蟒神,人身而蛇頭。

這部小說以《天龍八部》為名,寫的是北宋時雲南大理國的故事。

大理國是佛教國家,皇帝都崇信佛教,往往放棄皇位,出家為僧,是我國歷史上一個十分奇特的現象。據歷史記載,大理國的皇帝中,聖德帝、孝德帝、保定帝、宣仁帝、正廉帝、神宗等都避位為僧。《射鵰英雄傳》中所寫的南帝段皇爺,就是大理國的皇帝。《天龍八部》的年代在《射鵰英雄傳》之前。本書故事發生於北宋哲宗元祐、紹聖年間,公元1094年前後。

天龍八部這八種神道精怪,各有奇特個性和神通,雖是人間之外的眾生,卻也有塵世的歡喜和悲苦。這部小說里沒有神道精怪,只是借用這個佛經名詞,以象徵一些現世人物,就像《水滸》中有母夜叉孫二娘、摩雲金翅歐鵬。



青衫磊落險峰行

青光閃動,一柄青鋼劍倏地刺出,指向中年漢子左肩,使劍少年不等劍招用老,腕抖劍斜,劍鋒已削向那漢子右頸。那中年漢子豎劍擋格,錚的一聲響,雙劍相擊,嗡嗡作聲,震聲未絕,雙劍劍光霍霍,已拆了三招。中年漢子長劍猛地擊落,直砍少年頂門。那少年避向右側,左手劍訣一引,青鋼劍疾刺那漢子大腿。

兩人劍法迅捷,全力相搏。

練武廳東邊坐着二人。上首是個四十左右的中年道姑,鐵青着臉,嘴唇緊閉。下首是個五十餘歲的老者,右手捻着長須,神情甚是得意。兩人的座位相距一丈有餘,身後各站着二十餘名男女弟子。西邊一排椅子上坐着十餘位賓客。東西雙方的目光都集注於場中二人的角斗。

眼見那少年與中年漢子已拆到七十餘招,劍招越來越緊,兀自未分勝敗。突然中年漢子一劍揮出,用力猛了,身子微微一晃,似欲摔跌。西邊賓客中一個身穿青衫的年輕男子忍不住「嗤」的一聲笑。他隨即知道失態,忙伸手按住了口。

便在這時,場中少年左手呼的一掌拍出,擊向那漢子後心。那漢子向前跨出一步避開,手中長劍驀地圈轉,喝一聲:「着!」那少年左腿已然中劍,腿下一個踉蹌,長劍在地下一撐,站直身子待欲再斗,那中年漢子已還劍入鞘,笑道:「褚師弟,承讓,承讓,傷得不厲害麼?」那少年臉色蒼白,咬着嘴唇道:「多謝龔師兄劍下留情。」

那長須老者滿臉得色,微微一笑,說道:「東宗已勝了三陣,看來這『劍湖宮』又要讓東宗再住五年了。辛師妹,咱們還須比下去麼?」坐在他上首的那中年道姑強忍怒氣,說道:「左師兄果然調教得好徒兒。但不知左師兄對『無量玉壁』的鑽研,這五年來可已大有心得麼?」長須老者向她瞪了一眼,正色道:「師妹怎地忘了本派的規矩?」那道姑哼了一聲,便不再說下去了。

這老者姓左,名叫子穆,是「無量劍」東宗的掌門。那道姑姓辛,道號雙清,是「無量劍」西宗掌門。

「無量劍」原分東、北、西三宗,北宗近數十年來已趨式微,東西二宗卻均人材鼎盛。「無量劍」於五代後唐年間在南詔無量山創派,掌門人居住無量山劍湖宮。自於大宋仁宗年間分為三宗之後,每隔五年,三宗門下弟子便在劍湖宮中比武鬥劍,獲勝的一宗得在劍湖宮居住五年,至第六年上重行比試。五場鬥劍,贏得三場者為勝。這五年之中,敗者固然極力鑽研,以圖在下屆劍會中洗雪前恥,勝者也是絲毫不敢鬆懈。北宗於四十年前獲勝而入住劍湖宮,五年後敗陣出宮,掌門人一怒而率領門人遷往山西,此後即不再參預比劍,與東西兩宗也不通音問。三十五年來,東西二宗互有勝負。東宗勝過四次,西宗勝過兩次,那龔姓中年漢子與褚姓少年相鬥,已是本次比劍中的第四場,姓龔的漢子既勝,東宗四賽三勝,第五場便不用比了。

西首錦凳上所坐的則是別派人士,其中有的是東西二宗掌門人共同出面邀請的公證人,其餘則是前來觀禮的嘉賓。這些人都是雲南武林中的知名之士。只坐在最下首的那個青衣少年卻是個無名之輩,偏是他在那龔姓漢子佯作失足時嗤的一聲笑。

這少年乃隨滇南普洱老武師馬五德而來。馬五德是大茶商,豪富好客,頗有孟嘗之風,江湖上落魄的武師前去投奔,他必竭誠相待,因此人緣甚佳,武功卻是平平。左子穆聽馬五德引見之時說這少年姓段,段姓是大理國的國姓,大理境內姓段的成千成萬,左子穆當時聽了也不以為意,心想他多半是馬五德的弟子,這馬老兒自身的功夫稀鬆平常,調教出來的弟子還高得到那裡去,是以連「久仰」兩字也懶得說,只拱了拱手,便肅入賓座。不料這年輕人不知天高地厚,竟當左子穆的得意弟子佯出虛招誘敵之時,失笑譏諷。

當下左子穆笑道:「辛師妹今年派出的四名弟子,劍術上的造詣着實可觀,尤其這第四場我們贏得更是僥倖。褚師侄年紀輕輕,居然練到了這般地步,前途當真不可限量,五年之後,只怕咱們東西兩宗得換換位了,呵呵,呵呵!」說着大笑不已,突然眼光一轉,瞧向那段姓青年,說道:「我那劣徒適才以虛招『跌扑步』獲勝,這位段世兄似乎頗不以為然。便請段世兄下場指點小徒一二如何?馬五哥威震滇南,強將手下無弱兵,段世兄的手段定是挺高的。」

馬五德臉上微微一紅,忙道:「這位段兄弟不是我的弟子。你老哥哥這幾手三腳貓的把式,怎配做人家師父?左賢弟可別當面取笑。這位段兄弟來到普洱舍下,聽說我正要到無量山來,便跟着同來,說道無量山山水清幽,要來賞玩風景。」

左子穆心想:「他若是你弟子,礙着你的面子,我也不能做得太絕了,既是尋常賓客,那可不能客氣了。有人竟敢在劍湖宮中譏笑『無量劍』東宗的武功,若不教他鬧個灰頭土臉的下山,姓左的顏面何存?」當下冷笑一聲,說道:「請教段兄大號如何稱呼,是那一位高人的門下?」

那姓段青年微笑道:「在下單名一譽字,從來沒學過甚麼武藝。我看到別人摔交,不論他真摔還是假摔,忍不住總是要笑的。」左子穆聽他言語中全無恭敬之意,不禁心中有氣,道:「那有甚麼好笑?」段譽輕搖手中摺扇,輕描淡寫的道:「一個人站着坐着,沒甚麼好笑,躺在床上,也不好笑,要是躺在地下,哈哈,那就可笑得緊了。除非他是個三歲娃娃,那又作別論。」左子穆聽他說話越來越狂妄,不禁氣塞胸臆,向馬五德道:「馬五哥,這位段兄是你的好朋友麼?」

馬五德和段譽也是初交,完全不知對方底細,他生性隨和,段譽要同來無量山,他不便拒卻,便帶着來了,此時聽左子穆的口氣甚是着惱,勢必出手便極厲害,大好一個青年,何必讓他吃個大虧?便道:「段兄弟和我雖無深交,咱們總是結伴來的。我瞧段兄弟斯斯文文的,未必會甚麼武功,適才這一笑定是出於無意。這樣罷,老哥哥肚子也餓了,左賢弟趕快整治酒席,咱們賀你三杯。今日大好日子,左賢弟何必跟年輕晚輩計較?」

左子穆道:「段兄既然不是馬五哥的好朋友,那麼兄弟如有得罪,也不算是掃了馬五哥的金面。光傑,剛才人家笑你呢,你下場請教請教罷。」

那中年漢子龔光傑巴不得師父有這句話,當下抽出長劍,往場中一站,倒轉劍柄,拱手向段譽道:「段朋友,請!」段譽道:「很好,你練罷,我瞧着。」仍是坐在椅中,並不起身。龔光傑登時臉皮紫脹,怒道:「你……你說甚麼?」段譽道:「你手裡拿了一把劍這麼東晃來西晃去,想是要練劍,那麼你就練罷。我向來不愛瞧人家動刀使劍,可是既來之,則安之,那也不妨瞧着。」龔光傑喝道:「我師父叫你這小子也下場來,咱們比劃比劃。」

段譽輕揮摺扇,搖了搖頭,說道:「你師父是你的師父,你師父可不是我的師父。你師父差得動你,你師父可差不動我。你師父叫你跟人家比劍,你已經跟人家比過了。你師父叫我跟你比劍,我一來不會,二來怕輸,三來怕痛,四來怕死,因此是不比的。我說不比,就是不比。」

他這番話甚麼「你師父」「我師父」的,說得猶如拗口令一般,練武廳中許多人聽着,忍不住都笑了出來。「無量劍」西宗雙清門下男女各占其半,好幾名女弟子格格嬌笑。練武廳上莊嚴肅穆的氣象,霎時間一掃無遺。

龔光傑大踏步過來,伸劍指向段譽胸口,喝道:「你到底是真的不會,還是裝傻?」段譽見劍尖離胸不過數寸,只須輕輕一送,便刺入了心臟,臉上卻絲毫不露驚慌之色,說道:「我自然真的不會,裝傻有甚麼好裝?」龔光傑道:「你到無量山劍湖宮中來撒野,想必是活得不耐煩了。你是何人門下?受了誰的指使?若不直說,莫怪大爺劍下無情。」

段譽道:「你這位大爺,怎地如此狠霸霸的?我平生最不愛瞧人打架。貴派叫做無量劍,住在無量山中。佛經有云:『無量有四:一慈、二悲、三喜、四舍。』這『四無量』麼,眾位當然明白;與樂之心為慈,拔苦之心為悲,喜眾生離苦獲樂之心曰喜,於一切眾生舍怨親之念而平等一如曰舍。無量壽佛者,阿彌陀佛也。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他嘮嘮叨叨的說佛念經,龔光傑長劍回收,突然左手揮出,拍的一聲,結結實實的打了他一個耳光。段譽將頭略側,待欲閃避,對方手掌早已打過縮回,一張俊秀雪白的臉頰登時腫了起來,五個指印甚是清晰。

這一來眾人都是吃了一驚,眼見段譽漫不在乎,滿嘴胡說八道的戲弄對方,料想必是身負絕藝。哪知龔光傑隨手一掌,他竟不能避開,看來當真是全然不會武功。武學高手故意裝傻,玩弄敵手,那是常事,但決無不會武功之人如此膽大妄為的。龔光傑一掌得手,也不禁一呆,隨即抓住段譽胸口,提起他身子,喝道:「我還道是什麼了不起的人物,哪知竟是個膿包!」將他重重往地下摔落。段譽滾將出去,砰的一聲,腦袋撞在桌子腳上。

馬五德心中不忍,搶過去伸手扶起,說道:「原來老弟果然不會武功,那又何必到這裡來廝混?」

段譽摸了摸額角,說道:「我本是來遊山玩水的,誰知道他們要比劍打架了?這樣你砍我殺的,有甚麼好看?還不如瞧人家耍猴兒戲好玩得多。馬五爺,再見,再見,我這可要走了。」

左子穆身旁一名年輕弟子一躍而出,攔在段譽身前,說道:「你既不會武功,就這麼夾着尾巴而走,那也罷了,怎麼又說看我們比劍,還不如看耍猴兒戲?這話未免欺人太甚。我給你兩條路走,要麼跟我比劃比劃,叫你領教一下比耍猴兒也還不如的劍法;要麼跟我師父磕八個響頭,自己說三聲『放屁』!」段譽笑道:「你放屁?不怎麼臭啊!」

那人大怒,伸拳便向段譽面門擊去,這一拳勢夾勁風,眼見要打得他面青目腫,不料拳到途中,突然半空中飛下一件物事,纏住了那少年的手腕。這東西冷冰冰、滑膩膩,一纏上手腕,隨即蠕蠕而動。那少年吃了一驚,急忙縮手時,只見纏在腕上的竟是一條尺許長的赤練蛇,青紅斑斕,甚是可怖。他大聲驚呼,揮臂力振,但那蛇牢牢纏在腕上,說甚麼也甩不脫。忽然龔光傑大聲叫道:「蛇,蛇!」臉色大變,伸手插入自己衣領,到背心掏摸,但掏不到甚麼,只急得雙足亂跳,手忙腳亂的解衣。

這兩下變故古怪之極,眾人正驚奇間,忽聽得頭頂有人噗哧一笑。眾人抬起頭來,只見一個少女坐在樑上,雙手抓的都是蛇。

那少女約莫十六七歲年紀,一身青衫,笑靨如花,手中握着十來條尺許長小蛇。這些小蛇或青或花,頭呈三角,均是毒蛇。但這少女拿在手上,便如是玩物一般,毫不懼怕。眾人向她仰視,也只是一瞥,聽到龔光傑與他師弟大叫大嚷的驚呼,隨即又都轉眼去瞧那二人。

段譽卻仍是抬起了頭望着她,見那少女雙腳盪啊盪的,似乎這麼坐在樑上甚是好玩,問道:「姑娘,是你救我的麼?」那少女道:「那惡人打你,你為甚麼不還手?」段譽搖頭道:「我不會還手……」

忽聽得「啊」的一聲,眾人齊聲叫喚,段譽低下頭來,只見左子穆手執長劍,劍鋒上微帶血痕,一條赤練蛇斷成兩截,掉在地下,顯是被他揮劍斬死。龔光傑上身衣服已然脫光,赤了膊亂蹦亂跳,一條小青蛇在他背上遊走,他反手欲捉,抓了幾次都抓不到。

左子穆喝道:「光傑,站着別動!」龔光傑一呆,只見白光一閃,青蛇已斷為兩截,左子穆出劍如風,眾人大都沒瞧清楚他如何出手,青蛇已然斬斷,而龔光傑背上絲毫無損。眾人都高聲喝起彩來。

樑上少女叫道:「喂,喂!長鬍子老頭,你幹麼弄死了我兩條蛇兒,我可要跟你不客氣了。」

左子穆怒道:「你是誰家女娃娃,到這兒來幹甚麼?」心下暗暗納罕,不知這少女何時爬到了樑上,竟然誰也沒有知覺,雖說各人都是凝神注視東西兩宗比劍,但總不能不知頭頂上伏着一個人,這件事傳將出去,「無量劍」的人可丟得大了。但見那少女雙腳一盪一盪,穿着一雙蔥綠色鞋兒,鞋邊繡着幾朵小小黃花,純然是小姑娘的打扮,左子穆又道:「快跳下來!」

段譽忽道:「這麼高,跳下來可不摔壞了麼?你快叫人去拿架梯子來!」此言一出,又有幾人忍不住笑了起來。西宗門下幾名女弟子均想:「此人一表人才,卻原來是個大呆子。這少女既能神不知鬼不覺的上得梁去,輕功自然不弱,怎麼會要用梯子才爬得下來。」

那少女道:「你先賠了我的蛇兒,我再下來跟你說話。」左子穆道:「兩條小蛇,有甚麼打緊,隨便哪裡都可去捉兩條來。」他見這少女玩弄毒物,若無其事,她本人年紀幼小,自不足畏,但她背後的師長父兄卻只怕大有來頭,因此言語中對她居然忍讓三分。那少女笑道:「你倒說得容易,你去捉兩條來給我看看。」

左子穆道:「快跳下來。」那少女道:「我不下來。」左子穆道:「你不下來,我可要上來拉了。」那少女格格一笑,道:「你試試看,拉得我下來,算你本事!」左子穆以一派宗師,終不能當着許多武林高手、門人弟子之前,跟一個小女孩鬧着玩,便向雙清道:「辛師妹,請你派一名女弟子上去抓她下來罷。」

雙清道:「西宗門下,沒這麼好的輕功。」左子穆臉色一沉,正要發話,那少女忽道:「你不賠我蛇兒,我給你個厲害的瞧瞧!」從左腰皮囊里掏出一團毛茸茸的物事,向龔光傑擲了過去。

龔光傑只道是件古怪暗器,不敢伸手去接,忙向旁避開,不料這團毛茸茸的東西竟是活的,在半空中一扭,撲在龔光傑背上,眾人這才看清,原來是只灰白色的小貂兒。這貂兒靈活已極,在龔光傑背上、胸前、臉上、頸中,迅捷無倫的奔來奔去。龔光傑雙手急抓,可是他出手雖快,那貂兒更比他快了十倍,他每一下抓撲都落了空。旁人但見他雙手急揮,在自己背上、胸前、臉上、頸中亂抓亂打,那貂兒卻仍是遊走不停。

段譽笑道:「妙啊,妙啊,這貂兒有趣得緊。」

這隻小貂身長不滿一尺,眼射紅光,四腳爪子甚是銳利,片刻之間,龔光傑赤裸的上身已布滿了一條條給貂爪抓出來的細血痕。

忽聽得那少女口中噓噓噓的吹了幾聲。白影閃動,那貂兒撲到了龔光傑臉上,毛松松的尾巴向他眼上掃去。龔光傑雙手急抓,貂兒早已奔到了他頸後,龔光傑的手指險些便插入了自己眼中。

左子穆踏上兩步,長劍倏地遞出,這時那貂兒又已奔到龔光傑臉上,左子穆挺劍便向貂兒刺去。貂兒身子一扭,早已奔到了龔光傑後頸,左子穆的劍尖及於徒兒眼皮而止。這一劍雖沒刺到貂兒,旁觀眾人無不嘆服,只須劍尖多遞得半寸,龔光傑這隻眼睛便是毀了。雙清尋思:「左師兄劍術了得,非我所及。單是這招『金針渡劫』,我怎能有這等造詣?」

刷刷刷刷,左子穆連出四劍,劍招雖然迅捷異常,那貂兒終究還是快了一步。那少女叫道:「長鬍子老頭,你劍法很好。」口中尖聲噓噓兩下,那貂兒往下一竄,忽地不見了。左子穆一呆之際,只見龔光傑雙手往大腿上亂抓亂摸,原來那貂兒已從褲腳管中鑽入他褲中。

段譽哈哈大笑,拍手說道:「今日當真是大開眼界,嘆為觀止了。」

龔光傑手忙腳亂的除下長褲,露出兩條生滿了黑毛的大腿。那少女叫道:「你這惡人愛欺侮人,叫你全身脫得精光,瞧你羞也不羞!」又是噓噓兩聲尖呼,那貂兒也真聽話,爬上龔光傑左腿,立時鑽入了他襯褲之中。練武廳上有不少女子,龔光傑這條襯褲是無論如何不肯脫的,雙足亂跳,雙手在自己小腹、屁股上拍了一陣,大叫一聲,跌跌撞撞的往外直奔。

他剛奔到廳門,忽然門外搶進一個人來,砰的一聲,兩人撞了個滿懷。這一出一入,勢道都是奇急,龔光傑踉蹌後退,門外進來那人卻仰天一交,摔倒在地。

左子穆失聲叫道:「容師弟!」

龔光傑也顧不得褲中那隻貂兒兀自從左腿爬到右腿、又從右腿爬上屁股,忙搶上將那人扶起,貂兒突然爬到了他前陰的要緊所在。他「啊」的一聲大叫,雙手忙去抓貂,那人又即摔倒。

樑上少女格格嬌笑,說道:「整得你也夠了!」「嘶」的一下長聲呼叫。貂兒從龔光傑褲中鑽了出來,沿牆直上,奔到樑上,白影一閃,回到了那少女懷中。那少女贊道:「乖貂兒!」右手兩根手指抓着一條小蛇的尾巴,倒提起來,在貂兒面前晃動。那貂兒前腳抓住,張口便吃,原來那少女手中這許多小蛇都是餵貂的食料。

段譽前所未見,看得津津有味,見貂兒吃完一條小蛇,鑽入了那少女腰間的皮囊。

龔光傑再次扶起那人,驚叫:「容師叔,你……你怎麼啦!」左子穆搶上前去,只見師弟容子矩雙目圓睜,滿臉憤恨之色,口鼻中卻已沒了氣息。左子穆大驚,忙施推拿,已然無法救活。左子穆知道容子矩武功雖較已為遜,比龔光傑卻高得多了,這麼一撞,他居然沒能避開,而一撞之下登時斃命,那定是進來之前已然身受重傷,忙解他上衣查察傷勢。衣衫解開,只見他胸口赫然寫着八個黑字:「神農幫誅滅無量劍」。眾人不約而同的大聲驚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