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天屠龍記 - 第1章

金庸

書名:倚天屠龍記

作者:金庸


金庸作品集「三聯版」序

我在小學時就愛讀課外書。低年級時看《兒童畫報》、《小朋友》、《小學生》,後來看內容豐富的「小朋友文庫」,再似懂非懂地閱讀各種各樣章回小說。到五六年級時,就開始看新文藝作品了。到現在,我還是喜愛古典文學作品多於近代或當代的新文學。那是個性使然。有很多朋友,就只喜歡新文學,不愛古典文學。

現代知識當然必須從當代的書報中去尋求。小學時代我得益最多、記憶最深的,是我爸爸和哥哥所購置的鄒韜奮先生所撰的《萍蹤寄語》、《萍蹤憶語》等世界各地旅行記,以及他所主編的《生活周報》(新的和舊的)。在童年時代,我已深受鄒先生和生活書店之惠。生活書店是三聯書店的主要組成部分,十多年前,香港三聯書店就和我簽了合同,準備在中國大陸地區出版我的小說,後因事未果。這次重行籌劃,由三聯書店獨家出版中國大陸地區的簡體字本,我不但感到欣慰,回憶昔日,心中充滿了溫馨之意。

撰寫這套總數三十六冊的《作品集》,是從一九五五年到七二年,前後約十三、四年,包括十二部長篇小說,兩篇中篇小說,一篇短篇小說,一篇歷史人物評傳,以及若干篇歷史考據文字。出版的過程很奇怪,不論在香港、台灣、海外地區,還是中國大陸,都是先出各種各樣翻版盜印本,然後再出版經我校訂、授權的正版本。在中國大陸,在這次「三聯版」出版之前,只有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一家,是經我授權而出版了《書劍恩仇錄》。他們校印認真,依足合同支付版稅。我依足法例繳付所得稅,餘數捐給了幾家文化機構及支助圍棋活動。這是一個愉快的經驗。除此之外,完全是未經授權的。

不付版稅,還在其次。許多版本粗製濫造,錯訛百出。還有人借用「金庸」之名,撰寫及出版武俠小說。寫得好的,我不敢掠美;至於充滿無聊打鬥、色情描寫之作,可不免令人不快了。也有些出版社翻印香港、台灣其他作家的作品而用我筆名出版發行。我收到過無數讀者的來信揭露,大表憤慨。相信「三聯版」普遍發行之後,可以制止這種種不講道義的行為。俠義小說的主旨是要講是非、講道義,可不能太過份吧。

有些翻版本中,還說我和古龍、倪匡合出了一個上聯「冰比冰水冰」征對,真正是大開玩笑了。漢語的對聯有一定規律,上聯的末一字通常是仄聲,以便下聯以平聲結尾,但「冰」字屬蒸韻,是平聲。我們不會出這樣的上聯征對。大陸地區有許許多多讀者寄了下聯給我,大家浪費時間心力。

為了使得讀者易於分辨,我把我十四部長、中篇小說書名的第一個字湊成一副對聯:「飛雪連天射白鹿,笑書神俠倚碧鴛」。我寫第一部小說時,根本不知道會不會再寫第二部;寫第二部時,也完全沒有想到第三部小說會用什麼題材,更加不知道會用什麼書名。所以這副對聯當然說不上工整,「飛雪」不能對「笑書」,「白」與「碧」都是仄聲。但如出一個上聯征對,用字完全自由,總會選幾個比較有意義而合規律的字。

有不少讀者來信提出一個同樣的問題:「你所寫的小說之中,你認為哪一部最好?最喜歡哪一部?」這個問題答不了。我在創作這些小說時有一個願望:「不要重複已經寫過的人物、情節、感情,甚至是細節。」限於才能,這願望不見得能達到,然而總是朝着這方向努力,大致來說,這十五部小說是各不相同的,分別注入了我當時的感情和思想,主要是感情。我喜愛每部小說中的正面人物,為了他們的遭遇而快樂或悲傷,有時會非常悲傷。至於寫作技巧,後期比較有些進步。但技巧並非最重要,所重視的是個性和感情。

這些小說在香港、台灣都曾拍攝為電影和電視連續集,有的還拍了三、四個不同版本,此外有話劇、京劇、粵劇等。跟着來的是第二個問題:「你認為哪一部電影或電視劇改編演出得最成功?劇中的男女主角哪一個最符合原著中的人物?」電影和電視的表現形式和小說根本不同,很難拿來比較。電視的篇幅長,較易發揮;電影則受到更大限制。再者,閱讀小說有一個作者和讀者共同使人物形象化的過程,許多人讀同一部小說,腦中所出現的男女主角卻未必相同,因為在書中的文字之外,又加入了讀者自己的經歷、個性、情感和喜憎。你會在心中把書中的男女主角和自己的情人融而為一,而別人的情人肯定和你的不同。電影和電視卻把人物的形象固定了,觀眾沒有自由想像的餘地。

武俠小說繼承中國古典小說的長期傳統。中國最早的武俠小說,應該是唐人傳奇中的《虬髯客傳》、《紅線》、《聶隱娘》、《崑崙奴》等精彩的文學作品。其後是《水滸傳》、《三俠五義》、《兒女英雄傳》等等。現代比較認真的武俠小說,更加重視正義、氣節、捨己為人、鋤強扶弱、民族精神、中國傳統的倫理觀念。讀者不必過份推究其中某些誇張的武功描寫,有些事實上不可能,只不過是中國武俠小說的傳統。聶隱娘縮小身體潛入別人的肚腸,然後從他口中躍出,誰也不會相信是真事,然而聶隱娘的故事,千餘年來一直為人所喜愛。

我初期所寫的小說,漢人皇朝的正統觀念很強。到了後期,中華民族各族一視同仁的觀念成為基調,那是我的歷史觀比較有了些進步之故。這在《天龍八部》、《白馬嘯西風》、《鹿鼎記》中特別明顯。韋小寶的父親可能是漢、滿、蒙、回、藏任何一族之人。即使在第一部小說《書劍恩仇錄》中,主角陳家洛後來也皈依於回教。每一個種族、每一門宗教、某一項職業中都有好人壞人。有壞的皇帝,也有好皇帝;有很壞的大官,也有真正愛護百姓的好官。書中漢人、滿人、契丹人、蒙古人、西藏人……都有好人壞人。和尚、道士、喇嘛、書生、武士之中,也有各種各樣的個性和品格。有些讀者喜歡把人一分為二,好壞分明,同時由個體推論到整個群體,那決不是作者的本意。

歷史上的事件和人物,要放在當時的歷史環境中去看。宋遼之際、元明之際,明清之際,漢族和契丹、蒙古、滿族等民族有激烈鬥爭;蒙古、滿人利用宗教作為政治工具。小說所想描述的,是當時人的觀念和心態,不能用後世或現代人的觀念去衡量。我寫小說,旨在刻畫個性,抒寫人性中的喜愁悲歡。小說並不影射什麼,如果有所斥責,那是人性中卑污陰暗的品質。政治觀點、社會上的流行理念時時變遷,人性卻變動極少。

小說寫成後曾有過不少改動和增刪,但失誤和不足之處不免仍舊很多。我把每一位讀者都當是朋友。朋友們的指教自然永遠是歡迎的。

一九九四年一月



天涯思君不可忘

〖「春遊浩蕩,是年年寒食,梨花時節。白錦無紋香爛漫,玉樹瓊苞堆雪。靜夜沉沉,浮光靄靄,冷浸溶溶月。人間天上,爛銀霞照通徹。

渾似姑射真人,天姿靈秀,意氣殊高潔。萬蕊參差誰信道,不與群芳同列。浩氣清英,仙才卓犖,下土難分別。瑤台歸去,洞天方看清絕。」〗

作這一首《無俗念》詞的,乃南宋末年一位武學名家,有道之士。此人姓丘,名處機,道號長春子,名列全真七子之一,是全真教中出類拔萃的人物。《詞品》評論此詞道:「長春,世之所謂仙人也,而詞之清拔如此」。這首詞誦的似是梨花,其實詞中真意卻是讚譽一位身穿白衣的美貌少女,說她「渾似姑射真人,天姿靈秀,意氣殊高潔」,又說她「浩氣清英,仙才卓犖」,「不與群芳同列」。詞中所頌這美女,乃古墓派傳人小龍女。她一生愛穿白衣,當真如風拂玉樹,雪裹瓊苞,兼之生性清冷,實當得起「冷浸溶溶月」的形容,以「無俗念」三字贈之,可說十分貼切。長春子丘處機和她在終南山上比鄰而居,當年一見,便寫下這首詞來。

這時丘處機逝世已久,小龍女也已嫁與神鵰大俠楊過為妻。在河南少室山山道之上,卻另有一個少女,正在低低念誦此詞。

這少女十八九歲年紀,身穿淡黃衣衫,騎着一頭青驢,正沿山道緩緩而上,心中默想:「也只有龍姊姊這樣的人物,才配得上他。」這一個「他」字,指的自然是神鵰大俠楊過了。她也不拉韁繩,任由那青驢信步而行,一路上山。過了良久,她又低聲吟道:「歡樂趣,離別苦,就中更有痴兒女。君應有語,渺萬裡層雲,千山暮雪,隻影向誰去?」

她腰懸短劍,臉上頗有風塵之色,顯是遠遊已久;韶華如花,正當喜樂無憂之年,可是容色間卻隱隱有懊悶意,似是愁思襲人,眉間心上,無計迴避。

這少女姓郭,單名一個襄字,乃大俠郭靖和女俠黃蓉的次女,有個外號叫做「小東邪」。她一驢一劍,隻身漫遊,原想排遣心中愁悶,豈知酒入愁腸固然愁上加愁,而名山獨游,一般的也是愁悶徒增。

河南少室山山勢頗陡,山道卻是一長列寬大的石級,規模宏偉,工程着實不小,那是唐朝高宗為臨幸少林寺而開鑿,共長八里。郭襄騎着青驢委折而上,只見對面山上五道瀑布飛珠濺玉,奔瀉而下,再俯視群山,已如蟻蛭。順着山道轉過一個彎,遙見黃牆碧瓦,好大一座寺院。

她望着連綿屋宇出了一會神,心想:「少林寺向為天下武學之源,但華山兩次論劍,怎地五絕之中並無少林寺高僧?難道寺中和尚自忖沒有把握,生怕墮了威名,索性便不去與會?又難道眾僧侶修為精湛,名心盡去,武功雖高,卻不去和旁人爭強賭勝?」

她下了青驢,緩步走向寺前,只見樹木森森,蔭着一片碑林。石碑大半已經毀破,字跡模糊,不知寫着些甚麼。心想:「便是刻鑿在石碑上的字,年深月久之後也須磨滅,如何刻在我心上的,卻是時日越久反而越加清晰?」瞥眼只見一塊大碑上刻着唐太宗賜少林寺寺僧的御札,嘉許少林寺僧立功平亂。碑文中說唐太宗為秦王時,帶兵討伐王世充,少林寺和尚投軍立功,最著者共一十三人。其中只曇宗一僧受封為大將軍,其餘十二僧不願為官,唐太宗各賜紫羅袈裟一襲。她神馳想象:「當隋唐之際,少林寺武功便已名馳天下,數百年來精益求精,這寺中臥虎藏龍,不知有多少好手。」

郭襄自和楊過、小龍女夫婦在華山絕頂分手後,三年來沒得到他二人半點音訊。她心中長自記掛,於是稟明父母,說要出來遊山玩水,實則是打聽楊過的消息,她倒也不一定要和他夫婦會面,只須聽到一些楊過如何在江湖上行俠的訊息,也便心滿意足了。偏生一別之後,他夫婦從此便不在江湖上露面,不知到了何處隱居,郭襄自北而南,又從東至西,幾乎踏遍了大半個中原,始終沒聽到有人說起神鵰大俠楊過的近訊。

這一日她到了河南,想起少林寺中有一位僧人無色禪師是楊過的好友,自己十六歲生日之時,無色瞧在楊過的面上,曾托人送來一件禮物,雖然從未和他見過面,但不妨去問他一問,說不定他會知道楊過的蹤跡,這才上少林寺來。

正出神間,忽聽得碑林旁樹叢後傳出一陣鐵鏈噹啷之聲,一人誦念佛經:「是時藥叉共王立要,即於無量百千萬億大眾之中,說勝妙伽他曰: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郭襄聽了這四句偈言,不由得痴了,心中默默念道:「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只聽得鐵鏈拖地和念佛之聲漸漸遠去。

郭襄低聲道:「我要問他,如何才能離於愛,如何能無憂無怖?」隨手將驢韁在樹上一繞,撥開樹叢,追了過去。只見樹後是一條上山的小徑,一個僧人挑了一對大桶,正緩緩往山上走去。郭襄快步跟上,奔到距那僧人七八丈處,不由得吃了一驚,只見那僧人挑的是一對大鐵桶,比之尋常水桶大了兩倍有餘,那僧人頸中、手上、腳上,更繞滿了粗大的鐵鏈,行走時鐵鏈拖地,不停發出聲響。這對大鐵桶本身只怕便有二百來斤,桶中裝滿了水,重量更是驚人。郭襄叫道:「大和尚,請留步,小女子有句話請教。」

那僧人回過頭來,兩人相對,都是一愕。原來這僧人便是覺遠,三年以前,兩人在華山絕頂曾有一面之緣。郭襄知他雖然生性迂腐,但內功深湛,不在當世任何高手之下,便道:「我道是誰,原來是覺遠大師。你如何變成了這等模樣?」覺遠點了點頭,微微一笑,合十行禮,並不答話,轉身便走。郭襄叫道:「覺遠大師,你不認得我了麼?我是郭襄啊。」覺遠又是回首一笑,點了點頭,這次更不停步。郭襄又道:「是誰用鐵鏈綁住了你?如何這般虐待你?」覺遠左掌伸到腦後搖了幾搖,示意她不必再問。

郭襄見了這等怪事,如何肯不弄個明白?當下飛步追趕,想搶在他面前攔住,豈知覺遠雖然全身帶了鐵鏈,又挑着一對大鐵桶,但郭襄快步追趕,始終搶不到他身前。郭襄童心大起,展開家傳輕功,雙足一點,身子飛起,伸手往鐵桶邊上抓去,眼見這一下必能抓中。不料落手時終究還是差了兩寸。郭襄叫道:「大和尚,這般好本事,我非追上你不可。」但見覺遠不疾不徐的邁步而行,鐵鏈聲噹啷噹啷有如樂音,越走越高,直至後山。

郭襄直奔得氣喘漸急,但仍和他相距丈余,不由得心中佩服:「爹爹媽媽在華山之上,便說這位大和尚武功極高,當時我還不大相信,今日一試,才知爹媽的話果然不錯。」

只見覺遠轉身走到一間小屋之後,將鐵桶中的兩桶水都倒進了一口井中。郭襄大奇,叫道:「大和尚,你莫非瘋了,挑水倒在井中幹麼?」覺遠神色平和,只搖了搖頭。郭襄忽有所悟,笑道:「啊,你是在練一門高深的武功。」覺遠又搖了搖頭。

郭襄心中着惱,說道:「我剛才明明聽得你在念經,又不是啞了,怎地不答我的話?」覺遠合十行禮,臉上似有歉意,一言不發,挑了鐵桶便下山去。郭襄探頭井口向下望去,只見井水清澈,也無特異之處,怔怔望着覺遠的背影,心中滿是疑竇。

她適才一陣追趕,微感心浮氣躁,於是坐在井欄圈上,觀看四下風景,這時置身處已高於少林寺所有屋宇,但見少室山層崖刺天,橫若列屏,崖下風煙飄渺,寺中鐘聲隨風送上,令人一洗煩俗之氣。郭襄心想:「這和尚的弟子不知在哪裡,和尚既不肯說,我去問那個少年便了。」當下信步落山,想去找覺遠的弟子張君寶來問。走了一程,忽聽得鐵鏈聲響,覺遠又挑了水上來。郭襄閃身躲在樹後,心想:「我暗中瞧瞧他到底在搗甚麼鬼。」

鐵鏈聲漸近,只見覺遠仍是挑着那對鐵桶,手中卻拿着一本書,全神貫注的輕聲誦讀。郭襄待他走到身邊,猛地里躍出,叫道:「大和尚,你看甚麼書?」

覺遠失聲叫道:「啊喲,嚇了我一跳,原來是你。」郭襄笑道:「你裝啞巴裝不成了罷,怎麼說話了?」覺遠微有驚色,向左右一望,搖了搖手。郭襄道:「你怕甚麼?」

覺遠還未回答,突然樹林中轉出兩個灰衣僧人,一高一矮。那瘦長僧人喝道:「覺遠,不守戒法,擅自開口說話,何況又和廟外生人對答,更何況又和年輕女子說話?這便見戒律堂首座去。」覺遠垂頭喪氣,點了點頭,跟在那兩個僧人之後。

郭襄大為驚怒,喝道:「天下還有不許人說話的規矩麼?我識得這位大師,我自跟他說話,干你們何事?」那瘦長僧人白眼一翻,說道:「千年以來,少林寺向不許女流擅入。姑娘請下山去罷,免得自討沒趣。」郭襄心中更怒,說道:「女流便怎樣?難道女子便不是人?你們幹麼難為這位覺遠大師?既用鐵鏈捆綁他,又不許他說話?」那僧人冷冷的道:「本寺之事,便是皇帝也管不着。何勞姑娘多問?」

郭襄怒道:「這位大師是忠厚老實的好人,你們欺他仁善,便這般折磨於他,哼哼,天鳴禪師呢?無色和尚、無相和尚在哪裡?你去叫他們出來,我倒要問問這個道理。」

兩個僧人聽了都是一驚。天鳴禪師是少林寺方丈,無色禪師是本寺羅漢堂首座,無相禪師是達摩堂首座,三人位望尊崇,寺中僧侶向來只稱「老方丈」、「羅漢堂座師」、「達摩堂座師」,從來不敢提及法名,豈知一個年輕女子竟敢上山來大呼小叫,直斥其名。

那兩名僧人都是戒律堂首座的弟子,奉了座師之命,監視覺遠,這時聽郭襄言語莽撞,那瘦長僧人喝道:「女施主再在佛門清淨之地滋擾,莫怪小僧無禮。」

郭襄道:「難道我還怕了你這和尚?你快快把覺遠大師身上的鐵鏈除去,那便算了,否則我找天鳴老和尚算帳去。」

那矮僧聽郭襄出言無狀,又見她腰懸短劍,沉着嗓子道:「你把兵刃留下,我們也不來跟你一般見識,快下山去罷。」郭襄摘下短劍,雙手托起,冷笑道:「好罷,謹遵台命。」

那矮僧自幼在少林寺出家,一向聽師伯、師叔、師兄們說少林寺是天下武學的總源,又聽說不論名望多大、本領多強的武林高手,從不敢攜帶兵刃走進少林寺山門。這年輕姑娘雖然未入寺門,但已在少林寺範圍之內,只道她真是怕了,乖乖交出短劍,於是伸手便去接劍。他手指剛碰到劍鞘,突然間手臂劇震,如中電掣,但覺一股強力從短劍上傳了過來,推得他向後急仰,立足不定,登時摔倒。他身在斜坡之上,一經摔倒,便骨碌碌的向下滾了數丈,好容易硬生生的撐住,這才不再滾動。

那瘦長僧人又驚又怒,喝道:「你吃了獅子心豹子膽,竟到少林寺撒野來啦!」轉過身來,踏上一步,右手一拳擊出,左掌跟着在右拳上一搭,變成雙掌下劈,正是「闖少林」第二十八勢「翻身劈擊」。

郭襄握住劍柄,連劍帶鞘向他肩頭砸去。那僧人沉肩回掌,來抓劍鞘。覺遠在旁瞧得惶急,大叫:「別動手,別動手!有話好說。」便在此時,那僧人右手已抓住劍鞘,正卻運勁里奪,猛覺手心一震,雙臂隱隱酸麻,只叫得一聲:「不好!」郭襄左腿橫掃,已將他踢下坡去。他所受的這一招比那矮僧重得多,一路翻滾,頭臉上擦出不少鮮血,這才停住。

郭襄心道:「我上少林寺來是打聽大哥哥的訊息,平白無端的跟他們動手,當真好沒來由。」眼見覺遠愁眉苦臉的站在一旁,當即抽出短劍,便往他手腳上的鐵鏈削去。這短劍雖非稀世奇珍,卻也是極鋒銳的利器,只聽得噹啷啷幾聲響,鐵鏈斷了三條。覺遠連呼:「使不得,使不得!」郭襄道:「甚麼使不得?」指着正向寺內奔去的高矮二僧說道:「這兩個惡和尚定是奔去報訊,咱們快走。你那個姓張的小徒兒呢?帶了他一起走罷!」覺遠只是搖手。忽聽得身後一人說道:「多謝姑娘關懷,小的在這兒。」

郭襄回過頭來,只見身後站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粗眉大眼,身材魁偉,臉上卻猶帶稚氣,正是三年前曾在華山之巔會過的張君寶。比之當日,他身形已高了許多,但容貌無甚改變。郭襄大喜,說道:「這裡的惡和尚欺侮你師父,咱們走罷。」張君寶搖頭道:「沒有誰欺侮我師父啊。」郭襄指着覺遠道:「那兩個惡和尚用鐵鏈鎖着你師父,連一句話也不許他說,還不是欺侮?」覺遠苦笑搖頭,指了指山下,示意郭襄及早脫身,免惹事端。

郭襄明知少林寺中武功勝過她的人不計其數,但既見了眼前的不平之事,決不能便此撒手不顧;可是卻又擔心寺中好手出來截攔,當下一手拉了覺遠,一手拉了張君寶,頓足道:「快走快走,有甚麼事,下山去慢慢說不好麼?」兩人只是不動。

忽見山坡下寺院邊門中衝出七八名僧人,手提齊眉木棍,吆喝道:「哪裡來的野姑娘,膽敢來少林寺撒野?」張君寶提起嗓子叫道:「各位師兄不得無禮,這位是……」

郭襄忙道:「別說我名字。」她想今日的禍事看來闖得不小,說不定鬧下去會不可收拾,可別牽累到爹爹媽媽,又補上一句:「咱們翻山走罷!千萬別提我爹爹媽媽和朋友的姓名。」只聽得背後山頂上吆喝聲響,又湧出七八名僧人來。

郭襄見前後都出現了僧人,秀眉深蹙,急道:「你們兩個婆婆媽媽,沒點男子漢氣概!到底走不走?」張君寶道:「師父,郭姑娘一片好意……」

便在此時,下面邊門中又竄出四名黃衣僧人,颼颼颼的奔上坡來,手中都沒兵器,但身法迅捷,衣襟帶風,武功頗為了得。郭襄見這般情勢,便想單獨脫身亦已不能,索性凝氣卓立,靜觀其變。當先一名僧人奔到離她四丈之處,朗聲說道:「羅漢堂首座尊師傳諭:着來人放下兵刃,在山下一葦亭中陳明詳情,聽由法諭。」

郭襄冷笑道:「少林寺的大和尚官派十足,官腔打得倒好聽。請問各位大和尚做的是大宋皇帝的官兒呢,還是做蒙古皇帝的官?」

這時淮水以北,大宋國土均已淪陷,少林寺所在之地自也早該歸蒙古管,只是蒙古大軍連年進攻襄陽不克,忙於調兵遣將,也無餘力來理會叢林寺觀的事,因此少林寺一如其舊,與前並無不同。那僧人聽郭襄譏刺之言甚是厲害,不由得臉上一紅,心中也覺對外人下令傳諭有些不妥,合十說道:「不知女施主何事光臨敝寺,且請放下兵刃,赴山下一葦亭中奉茶說話。」

郭襄聽他語轉和緩,便想乘此收蓬,說道:「你們不讓我進寺,我便希罕了?哼,難道少林寺中有寶,我見一見便沾了光麼?」向張君寶使個眼色,低聲道:「到底走不走?」

張君寶搖搖頭,嘴角向覺遠一努,意思說是要服侍師父。郭襄朗聲道:「好,那我不管啦,我走了。」拔步便下坡去。

第一名黃衣僧側身讓開。第二名和第三名黃衣僧卻同時伸手一攔,齊聲道:「且慢,放下了兵刃。」郭襄眉毛一揚,手按劍柄。第一名僧人道:「我們也不敢留着女施主的兵刃。女施主一到山下,我們立即將寶劍送上,這是少林寺千年來的規矩,還請包涵。」

郭襄聽他言語有禮,心下躊躇:「倘若不留短劍,勢必有場爭鬥,我孤身一人,如何是闔寺僧眾的敵手?但若留下短劍,豈不將外公、爹爹、媽媽、大哥哥、龍姊姊的面子一古腦兒都丟得乾淨?」

她一時沉吟未決,驀地里眼前黃影晃動,一人喝道:「到少林寺來既帶劍,又傷人,世上焉有是理?」跟着勁風颯然,五隻手指往劍鞘上抓下來。這僧人若不貿然出手,郭襄一番遲疑之後,多半便會將短劍留下。她和乃姊郭芙的性子大不相同,雖然豪爽,卻不魯莽,眼前處境既極度不利,便會暫忍一時之氣,日後再去和外公、爹媽商量,回頭找這場子,但對方突然逞強,豈能眼睜睜的讓他將劍奪去?

那僧人的擒拿手法既狠且巧,一抓住劍鞘,心想郭襄定會向里回奪,一個和尚跟一個年輕女子拉拉扯扯,大是不雅,當下運勁向左斜推,跟着抓而向右。郭襄被他這麼一推一抓,果然已拿不牢劍鞘,當即握住劍柄,刷的一聲,寒光出匣。那僧人右手將劍鞘奪了過去,左手卻有兩根手指被短劍順勢割斷,劇痛之下,拋下劍鞘,往旁退開。

眾僧人見同門受傷,無不驚怒,揮杖舞棍,一齊攻來。郭襄心想:「一不做二不休,反正今日已不能善罷。」當下使出家傳的「落英劍法」,便往山下衝去。眾僧人排成三列,仰面擋住。

那「落英劍法」乃黃藥師從「落英掌法」的路子中演化來,雖不若「玉簫劍法」的精妙,卻也是桃花島的一絕,但見青光激盪,劍花點點,便似落英繽紛,四散而下,霎時間僧人中又有兩人受傷。但背後數名僧人跟着搶到,居高臨下的夾攻。按理郭襄早已抵擋不住,只是少林僧眾慈悲為本,不願傷她性命,所出招數都非殺手,只求將她打倒,訓誡一番,扣下兵刃,將她逐下山去。可是郭襄劍光錯落,卻也不易攻近身去。

眾僧初時只道一個妙齡女郎,還不輕易打發?待見她劍法精奇,始知她若非名門之女,便是名師之徒,多半得罪不得,出招時更有分寸,一面急報羅漢堂首座無色禪師。

正斗之間,一個身材高瘦老年僧人緩步走近,雙手籠在袖中,微笑觀斗。兩名僧人走到他身前,低聲稟告了幾句。郭襄已斗得氣喘吁吁,劍法凌亂,大聲喝道:「說甚麼天下武學之源,原來是十多個和尚一擁而上,倚多為勝。」

那老僧便是羅漢堂首座無色禪師,聽她這麼說,便道:「各人住手!」眾僧人立時罷手躍開。無色禪師道:「姑娘貴姓,令尊和令師是誰?光臨少林寺,不知有何貴幹?」

郭襄心道:「我爹娘的姓名不能告訴你。我到少林寺來是為了打聽大哥哥的訊息,那也不能當眾述說。眼下已鬧成這等模樣,日後爹娘和大哥哥知道了定要怪我,不如悄悄的溜了罷。」說道:「我的姓名不能跟你說,我不過見山上風景優美,這便上來遊覽玩耍。原來少林寺比皇宮內院還要厲害,動不動便要扣人家兵刃。請問大師,我進了貴寺的山門沒有?當日達摩祖師傳下武藝,想來也不過教眾僧侶強身健體,便於精進修為,想不到少林寺名頭越大,武功越高,恃眾逞強的名頭也越來越響。好,你們要扣我兵刃,這便留下,除非將我殺了,否則今日之事江湖上不會無人知曉。」

她本來伶牙俐齒,這件事也並非全是她的過錯,一席話只將無色禪師說得啞口無言。郭襄鑒貌辨色,心想:「這番胡鬧我固怕人知曉,看來少林寺更加不願張揚。十多個和尚圍斗一個年輕姑娘,說出去有甚麼好聽?」當下哼的一聲,將短劍往地下一擲,舉步便行。

無色禪師斜步上前,袍袖一拂,已將短劍捲起,雙手托起劍身,說道:「姑娘既不願見示家門師承,這口寶劍還請收回,老衲恭送下山。」

郭襄嫣然一笑,道:「還是老和尚通達情理,這才是名家的風範呢。」她既占到便宜,隨口便贊了無色一句,當下伸手拿劍,一提之下,不禁一驚。原來對方掌心生出一股吸力,她雖抓住劍柄,卻不能提起劍身。她連運三下勁,始終無法取過短劍,說道:「好啊,你是顯功夫來着。」突然間左手斜揮,輕輕拂向他左頸「天鼎」「巨骨」兩穴。無色心下一凜,斜身閃避,氣勁便此略松,郭襄應手提起短劍。

無色道:「好俊的蘭花拂穴手功夫!姑娘跟桃花島主怎生稱呼?」

郭襄笑道:「桃花島主嗎?我便叫他作老東邪。」桃花島主東邪黃藥師是郭襄的外公,他性子怪僻,向來不遵禮法。他叫外孫女兒「小東邪」,郭襄便叫他「老東邪」,黃藥師非但不以為忤,反而歡喜。

無色少年時出身綠林,雖在禪門中數十年修持,佛學精湛,但往日豪氣仍是不減,否則怎能與楊過結成好友?見這小姑娘不肯說出師承來歷,偏要試她出來,當下朗聲笑道:「小姑娘接我十招,瞧老和尚眼力如何,能不能說出你的門派?」

郭襄道:「十招中瞧不出,那便如何?」無色禪師哈哈大笑,說道:「姑娘若是接得下老衲十招,那還有甚麼說的,自是唯命是聽。」郭襄指着覺遠道:「我和這位大師昔年曾有一面之緣,要代他求一個情。倘若十招中你說不出我的師父是誰,你須得答應我,可不能再難為這位大師了。」

無色甚是奇怪,心想覺遠迂腐騰騰,數十年來在藏經閣中管書,從來不與外人交往,怎會識得這個女郎?說道:「我們本來就沒為難他啊。本寺僧眾犯了戒律,不論是誰,均須受罰,那也不算是甚麼難為。」郭襄小嘴一扁,冷笑道:「哼,說來說去,你還是混賴。」

無色雙掌一擊,道:「好,依你,依你。老衲若是輸了,便代覺遠師弟挑這三千一百零八擔水。姑娘小心,我要出招了。」

郭襄跟他說話之時,心下早已計議定當,尋思:「這老和尚氣凝如山,武功了得,倘若由他出招,我竭力抵禦,非顯出爹爹媽媽的武功不可。不如我占了機先,連發十招。」聽他說到「姑娘小心,我要出招了」這兩句話,不待他出掌抬腿,嗤的一聲,短劍當胸直刺過去,使的仍是桃花島「落英劍法」中的一招,叫作「萬紫千紅」,劍尖刺出去時不住顫動,使對手瞧不定劍尖到底攻向何處。無色知道厲害,不敢對攻,當即斜身閃開。

郭襄喝道:「第二招來了!」短劍迴轉,自下而上倒刺,卻是全真派劍法中一招「天紳倒懸」。無色道:「好,是全真劍法。」郭襄道:「那也未必。」短劍一刺落空,眼見無色反守為攻,伸指徑來拿自己手腕,暗吃一驚:「這老和尚果然了得,在這如此兇險的劍招之下,居然赤手空拳的還能搶攻。」眼見他手指伸到面門,短劍晃了幾晃,使的竟是「打狗棒法」中的一招「惡犬攔路」,乃屬「封」字訣。

她自幼和丐幫的前任幫主魯有腳交好,喝酒猜拳之餘,有時便纏着他比試武藝。丐幫中雖有規矩,打狗棒法是鎮幫神技,非幫主不傳,但魯有腳使動之際,郭襄終於偷學了一招半式。何況先任幫主黃蓉是她母親,現任幫主耶律齊是她姊夫,這打狗棒法她看到的次數着實不少,雖然不明其中訣竅,但猛地里依樣葫蘆的使出一招來,卻也駭人耳目。

無色的手指剛要碰到她手腕,突然白光閃動,劍鋒來勢神妙無方,險些兒五根手指一齊削斷,總算他武功卓絕,變招快速,百忙中急退兩步,但嗤嗤聲響,左袖已給短劍劃破了一條長長的口子。無色禪師變色斜睨,背上驚出了一陣冷汗。

郭襄大是得意,笑道:「這是甚麼劍法?」其實天下根本無此劍術,她只不過偷學到一招打狗棒法,用在劍招之中,只因那打狗棒法過於奧妙,她雖使得似是而非,卻也將一位大名鼎鼎的少林高僧嚇得滿腹疑團,瞠目不知所對。

郭襄心想:「我只須再使得幾招打狗棒法,非殺得這老和尚大敗虧輸不可,只可惜除了這一下子,我再也不會了。」不待無色緩過氣來,短劍輕揚,飄身而進,姿態飄飄若仙,劍鋒向無色的下盤連點數點,卻是從小龍女處學來的一招玉女劍法「小園藝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