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謀生手冊 - 第1章

府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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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謀生手冊》作者:府天

文案:

家有良田百來畝,也算殷實小地主。

奈何年方十四卻突然被人叫爹,剛得手的功名眼看又要飛了,小秀才汪孚林表示壓力山大。

汪氏家訓第一條:萬惡淫為首,百善孝為先。

隆萬之交,世風奢靡,風月浮華,謀生卻大不易,汪小官人不走尋常路的征途,就此開始。

第一卷

一家之主

第一章

爹!

  好刺眼!

  汪孚林本能地眯起了眼睛,想要適應從黑暗到光明的巨大反差。可他還沒看清楚四周,耳朵里就傳來了一個聲音。

  「爹?」

  這是在叫誰?

  汪孚林茫然四顧,下一刻,他就看清楚一個年方八九歲,眉清目秀的童子趴在床沿邊上,先是和他大眼瞪小眼好一會兒,繼而就又驚又喜地又大叫了一聲:「真的是爹醒了,爹醒了!」

  這一次,意識到這竟然是在叫自己,汪孚林被雷得外焦里嫩,隨即氣得七竅生煙。

  哪個賤人竟敢用這俗套的一招來坑他?

  等等,他恍惚記得之前那場劇烈的事故,他就算不死也得脫層皮,怎麼會在這裡?

  隨着這兩聲嚷嚷,他的面前須臾就擠滿了人。那是三個女子,紅紅綠綠復古的衣着,髮髻繁複,容顏秀麗,可全都是從前絕不認識的!緊跟着,他只見那個稱呼自己為爹的童子對這三個女子規規矩矩行了個禮,而後開口喚道:「大娘,二娘,三娘。」

  光是被人叫爹還不算,現在又來了大娘二娘三娘?這到底什麼情況?

  汪孚林只覺頭皮發麻,情急之下,他乾脆兩眼一閉,假裝昏死了過去。

  他這一合眼不要緊,屋子裡登時再次亂成了一團。床前三個本是欣喜若狂的女子不禁呆住了,隨即便焦急了起來。

  「小弟怎麼才一醒又暈過去了!」

  「都怪那兩個天殺的轎夫,半路劫財傷人,官府到現在都沒抓到人!虧得舅舅正好順這條路從徽州城到松明山來,聽到哥的呼救!」

  「要不,再把上次那大夫再請來瞧瞧?」

  「大姐!還請那庸醫幹什麼,他一張口就說哥捱不了幾天,就算捱下去也是活死人,舅舅給他賠了多少好話才肯開方子!診金倒敢大開口,一次就要五錢銀子,前前後後拿了那麼多錢,哥卻遲遲不醒。回頭他若再來問診,看我捶不死他!」

  「二姐你小聲點,幸好娘不在,娘聽見了你又說什麼捶不死,肯定要罰你跪院子了!」

  這嘰嘰喳喳的聲音一一入耳,聽到那些稱呼,汪孚林終於稍稍回過了神。

  他悄悄把眼睛打開一條縫,仔細打量這擠在床前的三個人。只見那個最年長的女子十七八歲,銀紅衫子藕荷裙,雙眸黑亮,不怒自威,很有長姐派頭。那嚷嚷着罵庸醫的女子一身玉色衣裙,大約十二三,雙手叉腰,柳眉倒豎,一臉兇巴巴的。而最後一個小丫頭尚在總角,眼睛忽閃忽閃,卻是正好和他偷瞟的目光撞了個正着。

  「哥醒了!」

  這個眼尖的小丫頭!汪孚林嚇了一跳,趕緊又閉眼裝昏。

  剛剛聽到一聲爹醒了,現在又聽到一聲哥醒了,長姐和二娘不約而同又把目光投向了床上的汪孚林。見人雙目緊閉挺屍似的,長姐便狐疑地看向了剛剛開口的小妹,小妹當即嘟囔道:「我剛剛還看到哥眼睛睜開一條縫的……」

  長姐眉頭緊蹙,可還不等她有什麼動作,二娘卻一個箭步衝上去,突然用兩指拈着汪孚林的右頰,就這麼擰了小半圈。只聽哎喲一聲,眾目睽睽之下,汪孚林痛苦地呻吟了一聲,五官都仿佛糾結在了一起,眼睛自然而然就瞪得老大。

  「還是我這招管用吧?」二娘得意洋洋地挑了挑眉,可收穫的卻是長姐責難的目光。意識到自己有些過火的她訕訕地低下了頭,隨即卻不服氣地看向了小妹,「從前冬天哥起晚的時候,小妹還拿冰塊放他被窩裡……」

  長姐沒好氣地瞪了兩個妹妹一眼,這才在床沿邊上坐下了。見汪孚林表情呆滯,而且不知為何避開了自己的視線,她方才嘆了口氣。

  「小弟,你這次進了學,同窗邀約不得不去,可為何先把佃仆打發了回來,又在人前露財?到頭來雇了兩個惡棍轎夫,弄得這一身傷!爹行商在外染病在身,娘怕你正臨道試耽誤了,親自趕了過去。二老不在,我又嫁了人,回來一次不容易,妹妹們都小,這次多虧了舅舅奔前走後給你請大夫……」

  汪孚林聽着這些絮絮叨叨的話,只覺一個頭兩個大,又不知道該怎麼接話茬,心裡對如今的處境糾結萬分。就在這時候,他眼角餘光一瞥,突然瞧見了角落中那個童子,想起剛剛那一聲突兀的爹,他心裡不禁犯嘀咕。

  如果他現在真的成了這女子的弟弟,年紀才多大,怎麼可能有這麼大的兒子!

  儘管他沒有開口,但坐在床沿邊上的長姐注意到了他的目光,順着視線看過去之後,她登時俏臉含霜,開口叫道:「金寶,你過來!」

  深深吸了一口氣,汪孚林眼神複雜地看着那童子依言上前,只見人雖然站得筆直,但怎麼瞧都是滿臉緊張之色。

  見金寶緊緊咬着嘴唇不吭聲,長姐依舊端着一張冷臉:「一會兒我派人送你回去!」

  金寶的臉色越發蒼白,他僵立在那好一會兒,這才結結巴巴地問道:「大娘,是我照看爹照看得不好?」

  「自從你哥哥把你送過來之後,你這半個月日夜守着伺候,盡心盡力!」長姐看到金寶的臉上稍稍有了些血色,卻仍然沒有鬆口,「可既是同姓同宗,同氣連枝,小弟只聽了你兄長几句話,就一張死契,收你為奴僕,這不成體統!而且,若不是因為給你兄長禮銀的時候露財,小弟怎會招這無妄之災?」

  汪孚林雖鬆了一口大氣,但心裡卻已經完全迷糊了。這不是口口聲聲叫自己爹嗎?怎麼又變成了僕人?

  金寶的臉終於完全煞白一片。他突然撲通一聲跪了下來,帶着哭腔說道:「爹,求求你留下我吧。我要是回去,就真的沒活路了!生火、燒水、劈柴、打掃、端茶……我什麼都會做,我一個人能幹好幾個人的活!哥哥送我來的時候說,賣了我,家裡就少了一個累贅,不然他就打斷我的手腳,把我賣給專收小兒去行乞的外鄉人!爹,求求你了,留下我吧!」

  汪孚林上輩子連婚都沒結過,這樣被一個半大孩子跪着,一聲聲叫爹的經歷就更是第一次。父母早逝,他自己獨自打拼,好容易有些成就,卻又倒霉地遭遇事故,醒來之後,就突然如遇夢境一般,來到了這麼一個陌生的時空。此時此刻,他只覺得天大地大,只有自己孤寂一人。當下看着那淚流滿面的小傢伙,他竟生出了同病相憐的感覺。

  「留下他吧。」

  「哥!」

  「小弟!」

  「爹娘不在,我就是一家之主,聽我的!」

  面對長姐和二娘這四道全都絕不贊成的目光,小妹則在笑嘻嘻地打量着金寶,汪孚林頓時有些心虛,卻不願改口。除了憐憫,他還有別的顧慮。

  幸虧父母在外,只要應付三姊妹,否則他根本不知道怎麼辦。可即便過了第一關,要是不能從叫自己爹的小傢伙那想想辦法,回頭他恐怕只能裝失憶!

  「立婚書人徽州府歙縣千秋里松明山汪秋,今有親弟汪金寶,年方八歲,為因家下貧窮,饑寒無奈,是以夫婦商議,浼托中親說合,與族叔汪孚林名下養為義男,當日接受禮銀八兩,一併完足,言定撫養成人,與依婚娶,終身聽從使喚。」

  想辦法把姐妹三個支出去,這會兒半坐在床上,手裡拿着那一張字跡工整的賣養男契書,汪孚林只覺得太陽穴突突直跳。今天這一連串遭遇之下,他已經能夠確定,自己來到了另外一個世界,擁有了新的身份,可竟然有這麼巧的事,契書上的定約人之一竟然也叫做汪孚林!難道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可坑爹的是,他對這個身份的一切記憶全無,連現在什麼年代都不知道!

  他揉了揉太陽穴,又看了一眼面前那垂手侍立,要多恭順有多恭順的金寶,他明白金寶那一聲爹實在是叫得不冤。白紙黑字的契書寫得清清楚楚,其兄八兩銀子把人賣給了自己,名義就是養子。他只出神片刻,就又順着這段內容繼續往下看去。

  「此系二比情願,並無重疊、來歷不明等事,亦無貨利、准折、逼抑等情。自今以後,系是本主之人,死不歸塋。朝夕務要勤謹,不敢躲懶走閃。如有此色,盡憑主人教訓責罰。倘風水不虞,系是天命,與主人無干,敬立婚書,並本男手印,悉付本主收執存照。」

  那一前一後兩次出現的婚書二字異常刺眼,汪孚林暗忖這年頭的賣身契卻寫成婚書,抬頭更是用了賣養男三個字,他這是收奴僕呢,還是養兒子呢?他把這薄薄一張買斷了一個大活人的契書暫且丟在床邊,對金寶問道:「當時買你的時候一時衝動,後來又受了傷,事情我已經記不太清了。你既然叫金寶,想來當初父母也該視若珍寶,你兄長為何如此狠心要賣你?」

  金寶還小,剛剛豁出去哭求收留,此時臉上淚痕未乾。面對這個問題,他臉上漲得通紅,好半晌才低聲說道:「我和哥哥不是一個娘生的。」

  這短短一句話,足以解答一切問題。汪孚林不想追問別人家那點狗屁倒灶的陰私,稍一思忖便又問道:「雖說你兄長不慈,但你為何就甘願跟我?不怕朝打暮罵,做牛做馬?」

  「爹不是那樣的人!」金寶慌忙雙膝跪了下來,壓根沒發現汪孚林聽到那一聲爹後臉抽筋的樣子,「哥哥帶我見了爹後,只不過分說了幾句,爹就一口答應出八兩銀子買我,待我又和氣親切。而且,爹是進了學的相公,只要再中了舉人進士,日後肯定要當大官的,做大事的,就算打罵,也定然是我犯錯。」

  汪孚林懶得去想這稱呼了,指着金寶便沒好氣地喝道:「別沒事就往地上跪,男兒膝下有黃金,起來說話!」

  見小傢伙猶如兔子一般彈了起來,復又規規矩矩站在那兒,汪孚林雖說覺得自己好似那誘騙小白兔的大灰狼,可又不得不耐着性子問道:「那我家裡的情形,你可曉得?」

  金寶哪裡知道汪孚林這是在套自己的話。他低垂着腦袋,老老實實地說道:「哥哥對我說過,爹家裡有一百多畝地,三戶佃仆。爹是家裡獨子,今年十四歲就過了縣試、府試、道試,剛進了學,現在是附生。除了進學時那幾次考試,爹平時都不進縣城,一心在家苦讀。雖說這次道試只是最後一名,可畢竟是秀才!爹家裡有大娘二娘三娘三位姊妹,上頭老員外從兩淮販鹽往湖廣,幾年都沒回來,這次在外病了,在家主持家務的老安人親自趕了過去。」

  其他信息之前汪孚林也聽長姐言辭中透露過。可這秀才的名次卻還是第一次聽說,原來汪小秀才幸運地吊了車尾!

第二章

真坑爹!

  接下來連着兩天,汪孚林都儘量避免和姐妹獨處,免得露出破綻。可是,長姐也好,二娘小妹也好,一個個不管嘴上怎麼說,實際行動卻是對他關切備至,到頭來他只恨這坑爹的穿越連個記憶都不給他。從年紀稍大的長姐那兒,他總算明白了那一紙契書到底是怎麼回事。

  原來,朱元璋嚴禁平民蓄奴,可總有貧苦人家為了生計賣兒鬻女,又或者自己賣自己,所以一來二去,就借用了婚書的形式,又把買賣奴僕的內容,寫成了隱晦的買賣養男養女。於是,民間奴僕往往稱呼主人家為爹娘,主人家的兒女為大哥大姐。當然,那些士紳官宦人家就不會這麼隨便了。

  既然明白了這一點,對於金寶,鬆了一口氣的汪孚林刻意親近,沒別的,只因為他和金寶從前交集甚少,不容易被窺破後降妖除魔了,而且小傢伙到底還嫩,容易被他套出話來。然而,儘管為了討他歡心,金寶有什麼就說什麼,但年紀太小,對很多東西都是一知半解,以至於他對自己生活的松明山村,迄今為止也所知甚少。唯一值得欣喜的是,他終於能下地走幾步,不再如同廢人一般只能臥床。

  這會兒,金寶因為汪孚林一直都只是不置可否地聽着,漸漸輕鬆了許多,不知不覺便把話扯開了:「這些天爹臥床不起,我照料的時候聽大娘和二娘悄悄說起,因為老員外病了,老安人不顧路途遙遠親自去侍疾,爹卻因為這次道試是在府城,就留在了家備考,有人在外頭散布流言說爹只顧自己的功名,不侍父疾,大失孝道,還說爹當初縣試的時候就作弊了,這才縣試名次很高,府試平平,道試就落了末尾,所以要告去提學大宗師那兒,革了爹的功名……」

  他一下子頓住了,慌忙解釋道:「爹,我說錯了話,大娘說過不許對爹提的,您千萬別往心裡去!」

  汪孚林心頭大震,但同時暗自慶幸這小傢伙老實,什麼話都往外說,可也虧得如此,他方才知道眼下的處境。在這種科舉為尊的年代,別看只是一個秀才,卻已經進入了士這個階層,能夠享有免稅免役等種種特權。不管將來是否打算繼續科場,這個功名一定得保住!

  可是,還不等他繼續想方設法,從金寶口中探出更多里里外外的底細來,突然只聽砰地一聲,緊跟着,就只見大門被人一把推開,卻是那之前印象深刻的潑辣妹子汪二娘風風火火沖了進來。

  「哥,怎麼外頭又送來一個!」

  被汪二娘噴了一臉唾沫星子的汪孚林不禁一愣:「什麼又送來一個?」

  「你還問我?好,我帶你去看!金寶,還愣着幹什麼,給你爹穿鞋!」

  汪孚林不由自主地被二娘直接從床上拽了起來,而金寶眼疾手快,半跪下來三兩下就為汪孚林穿好了鞋子。等到汪孚林高一腳低一腳被硬拉出了門,他就只見院子裡長姐和小妹都在,小妹只是好奇,長姐的面色卻很微妙。

  而在她們的面前,正站着一個面上脂粉極厚的中年婦人,旁邊赫然是一個年紀大約比金寶大兩三歲的童子,唇紅齒白,清秀脫俗,此時低眉順眼,嘴唇卻抿得緊緊的,臉上說不清是緊張還是畏懼。

  「小官人這是身體大好了?」

  中年婦人顯然是個自來熟的,立刻撇下那童子上前,雙手搭在左腰邊深深道了個萬福,起身後這才殷勤地笑着低語道:「小官人幾次進城應試,一向和程公子最好。程公子得知你從縣城回千秋里的路上,被兩個大膽轎夫給害得不輕,想着是他中午留你吃酒才讓你走得晚了,心裡內疚得很。所以,聽說小官人在同鄉族侄那買了一個小童伺候,就讓小婦人也挑了個好孩子,專程送來給小官人賠禮。」

  說唱俱佳的中年婦人覷見汪孚林面色茫然,她便滿臉堆笑地從懷裡拿出一張契書雙手呈上,這才壓低了聲音說道:「程公子特意囑咐過,所以小婦人專程找了十幾家出賣自家兒郎的人,選的是那一等一細皮嫩肉,身量又纖長合度的,只要自己調教一陣子,必定千依百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