燦爛千陽 - 第1章

卡勒德·胡賽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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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燦 爛 千 陽 | 簡 介

《燦爛千陽》被稱為「女性版《追風箏的人》」,胡塞尼再次以阿富汗戰亂為背景,時空跨越三十年,用細膩感人的筆觸描繪了阿富汗舊制度於新時代下苦苦掙扎的婦女,她們所懷抱的希望、愛情、夢想與所有的失落。

私生女瑪麗雅姆在父親的宅院門口苦苦守候,回到家卻看到因絕望而上吊自殺的母親。那天是她十五歲的生日,而童年嘎然而止。瑪麗雅姆隨後由父親安排遠嫁喀布爾四十多歲的鞋匠拉希德,幾經流產,終因無法生子而長期生活在家暴陰影之下。

十八年後,少女萊拉的父母死於戰火,青梅竹馬的戀人也在戰亂中失蹤,舉目無親的萊拉別無選擇,被迫嫁給拉希德。兩名阿富汗女性各自帶着屬於不同時代的悲慘回憶,共同經受着戰亂、貧困與家庭暴力的重壓,心底潛藏着的悲苦與忍耐相互交織,讓她們曾經水火不容,又讓她們締結情誼,如母女般相濡以沫。然而,多年的騙局終有被揭穿的一天……

她們將做出如何的選擇?她們的命運又將何去何從?

關於不可寬恕的時代,不可能的友誼以及不可毀滅的愛。

第一章

五歲那年,瑪麗雅姆第一次聽到「哈拉米」這個詞。

那天是星期四。肯定是的,因為瑪麗雅姆記得那天她坐立不安、心不在焉;她只有在星期四才會這樣,星期四是扎里勒到泥屋來看望她的日子。等到終於見到扎里勒的時候,瑪麗雅姆將會揮舞着手臂,跑過空地上那片齊膝高的雜草;而這一刻到來之前,為了消磨時間,她爬上一張椅子,搬下她母親的中國茶具。瑪麗雅姆的母親叫娜娜,娜娜的母親在她兩歲的時候便去世了,只給她留下這麼一套茶具。這套瓷器藍白相間,每一件都讓娜娜視若珍寶,她珍愛茶壺嘴美觀的曲線,喜歡那手工繪製的雲雀和菊花,還有糖碗上那條用來辟邪的神龍。

從瑪麗雅姆手中掉落、在泥屋的木地板上摔得粉碎的,正是最後這件瓷器。

看到糖碗,娜娜滿臉漲得通紅,上唇不停地抖動,那雙一隻暗淡、一隻明亮的眼睛死死地、眨也不眨地瞪着瑪麗雅姆。娜娜看上去十分生氣,瑪麗雅姆害怕妖怪會再次進入她母親的身體。但妖怪沒有來,這次沒有。娜娜抓住瑪麗雅姆的手腕,咬牙切齒地說:「你這個笨手笨腳的小哈拉米。這就是我忍受了一切得到的回報。一個打碎傳家寶的、笨手笨腳的小哈拉米!」

當時瑪麗雅姆沒有聽懂。她不知道「哈拉米」——私生子——這個詞是什麼意思。她還小,不能理解它所包含的歧視,也並不明白可恥的是生下了哈拉米的那些人,而非哈拉米,他們惟一的罪行不過是誕生在這個人世。但由于娜娜說出這個詞的口氣,瑪麗雅姆確實猜想到哈拉米是一種醜陋的、可惡的東西,就像蟲子,就像娜娜總是咒罵着將它們掃出泥屋的、慌慌張張的蟑螂。

後來,瑪麗雅姆長大了一些,總算明白了。娜娜說出這個詞語的口氣已經讓瑪麗雅姆覺得它特別傷人——更何況她還邊說邊吐口水。那時她才明白娜娜的意思;才懂得哈拉米是一種人們不想要的東西;才知道她,瑪麗雅姆,是一個不被法律承認的人,永遠不能合法地享受其他人所擁有的東西,諸如愛情、親人、家庭、認可,等等。

扎里勒從來沒這樣叫過瑪麗雅姆。扎里勒說她是他的蓓蕾。他喜歡她坐在他的膝蓋上,喜歡講故事給她聽,喜歡告訴瑪麗雅姆說赫拉特,也就是瑪麗雅姆1959年出生的那座城市,一度是波斯文化的搖籃,也曾經是眾多作家、畫家和蘇非主義者的家園。

「你要伸出一條腿,准能踢到一個詩人的屁股。」他哈哈大笑說。

扎里勒跟她講加瓦爾·沙德王后的故事,他說15世紀的時候,她建造了許多著名的尖塔,當作是獻給赫拉特的頌詩。他向她描繪赫拉特綠油油的麥田和果園,還有那藤蔓上結滿果實的葡萄,城裡帶圓形拱頂的擁擠市場。

「那兒有一棵開心果樹,」有一天扎里勒說,「在樹下面,親愛的瑪麗雅姆,埋着的不是別人,正是偉大的詩人雅米。」他身體前傾,低聲說:「雅米生活在五百年前。真的。我帶你去過那兒,去那棵樹。那時你還很小。你不記得了。」

這是真的。瑪麗雅姆不記得了。雖然她在一個步行便可以到達赫拉特的地方度過了生命中的十五個年頭,瑪麗雅姆將不會見到故事中的這棵樹。她將不會走近參觀那些著名的尖塔;她也將不會在赫拉特的果園拾果子或者在它的麥田裡散步。但每逢扎里勒說起這些,瑪麗雅姆總是聽得很入迷。她會羨慕扎里勒的見多識廣。她會為有一個知道這些事情的父親而驕傲得直顫抖。

「說得跟真的一樣,」扎里勒走後,娜娜說,「有錢人總喜歡說謊。

他從來沒帶你去過什麼樹下面。別中了他的迷魂藥。他背叛了我們,你深愛着的父親。他把我們趕出家門。他把我們趕出他那座豪華的大房子,好像我們對他來說什麼也不是。而且他這麼做還很高興呢。」

瑪麗雅姆會畢恭畢敬地聽着這些話。她從來不敢對娜娜說自己有多麼厭惡她這樣談論扎里勒。實際上,在扎里勒身邊,瑪麗雅姆根本不覺得自己像個哈拉米。每個星期四總有那麼一兩個小時,當扎里勒帶着微笑、禮物和親昵來看望她的時候,瑪麗雅姆會感到自己也能擁有生活所能給予的美好與慷慨。因為這個,瑪麗雅姆愛扎里勒。

即使她只能得到他的一部分。

扎里勒有三個妻子和九個子女,九個合法的子女,對瑪麗雅姆來說,他們全都是陌生人。他是赫拉特屈指可數的富人。他擁有一家電影院,瑪麗雅姆從未見過,但在她的懇求下,扎里勒曾經向她描繪過它的形狀,所以她知道電影院的正面是藍色和棕色相間的陶土磚,還知道它有一些包廂座位和格子狀的天花板。推開兩扇搖搖擺擺的門,裡面是貼着地磚的大廳,大廳裡面有些玻璃櫥櫃,展示着各種印度電影的海報。有一天扎里勒說,每逢星期二,兒童觀眾可以在零食部得到免費的冰淇淋。

他說到這句話時,娜娜忍住笑容。等到他離開泥屋,她說:「陌生人的孩子得到了冰淇淋。你得到了什麼呀,瑪麗雅姆?你得到的是冰淇淋的故事。」然後她神經兮兮地笑起來。

除了電影院之外,扎里勒在卡洛克有地產,在法拉有地產,有三家地毯商店,一家服裝店,還有一輛1956年出廠的黑色別克路王轎車。他是赫拉特人脈最廣的人之一,是市長和州長的朋友。他有一個廚師,一個司機,家裡還有三個傭人。在她的肚子開始鼓起來之前,娜娜曾經是他的傭人。

當那件事發生之後,娜娜說,扎里勒的家人全都張大了口,把赫拉特的空氣一吸而光。他的姻親發誓不會善罷甘休。他的幾個妻子命令他將她扔出去。娜娜自己的父親生活在附近的古爾德曼村,是個地位低微的石匠。他覺得面目無光,和娜娜斷絕了關係,打點行李,踏上一輛前往伊朗的客車。自那以後,娜娜再也沒有見到他,也沒有他的消息。

「有時候,」一天清早,娜娜在泥屋外面餵雞,她說,「我希望我的父親有膽量把他的刀子磨利,去做他該做的事情。那樣對我來說可能更好一些。」她又將一把草籽撒在雞群中,沉默了一會,看着瑪麗雅姆。「也許對你來說也更好。這樣的話,你就不會因為知道你是什麼人而苦惱了。但他是個懦夫,我的父親。他沒有勇氣做那件事。」

扎里勒也沒有勇氣去做他該做的事情,娜娜說。他沒有挺身反抗他的家人、妻子和姻親,沒有為自己做過的事承擔責任,而是關起門來,為了挽回面子,匆匆和家人達成了一項交易。第二天,他讓她從傭人住的房間,她一直住的地方,收拾起她僅有的幾件東西,然後把她送走了。

「你知道他為了開脫自己,對他那些老婆怎麼說嗎?他說是我勾引他。他說過錯全在我。你明白嗎?在這個世界,做女人就是這樣的。」娜娜放下餵雞的碗。她用一根指頭抬起瑪麗雅姆的下巴。

「看着我,瑪麗雅姆。」

瑪麗雅姆躲躲閃閃地看着她。

娜娜說:「現在我教你一句話,你好好記住,我的女兒:就像指南針總是指向北方一樣,男人怪罪的手指總是指向女人。你要記住這句話,瑪麗雅姆。」

Heart,阿富汗西部城市。——譯者注,下同​

GauharShad(1378~1457),也作GawarShad或GoharShad,帖木兒汗國國王沙哈魯之妻,兀魯伯之母。​

LahmanJami(1414~1492),拉赫曼·雅米,波斯詩人。​

Karokh,赫拉特附近小城。​

Farah,阿富汗西南部城市。​​

第二章

「對扎里勒和他的妻子來說,我是一叢狗尾草。一叢艾蒿。你也是。當時你還沒有出生呢。」

「艾蒿是什麼呀?」瑪麗雅姆問。

「雜草,」娜娜說,「就是人們拔起來扔掉的東西。」

瑪麗雅姆暗暗皺眉。扎里勒可沒有把她當雜草。他從來沒有這樣。但瑪麗雅姆覺得這句反駁的話不說為妙。

「跟雜草不一樣,他們得把我重新栽種,你看到了,給我食物和水。這都是因為你。這就是扎里勒和他的家人達成的交易。」

娜娜說她拒絕住在赫拉特。

「住在那兒幹什麼?看他整天開車載他那些明媒正娶的老婆在城裡晃悠嗎?」

她說她也不會住進她爸爸的空房子,那座房子在古爾德曼村,坐落在赫拉特城北兩公里外一座陡峭的小山丘上。她說她想住在一個遙遠的地方,一個與世隔絕的地方,這樣就不會有鄰居盯着她的大肚子,對她指指點點,嗤之以鼻,甚或更糟糕的,用虛偽的善意來攻擊她。

「相信我,」娜娜說,「我離開你爸爸的視線,對他來說也是一種解脫。他巴不得這樣呢。」

提議娜娜住到這片空地的,是扎里勒和第一個妻子卡迪雅所生的長子穆哈辛。它位於古爾德曼村外圍。人們若要到這個地方來,得沿着一條坑坑窪窪的泥土路向山上走,這條土路是赫拉特到古爾德曼村的主幹道的分岔路,兩旁長滿了膝蓋那麼高的雜草,點綴着白色和鮮黃色的花朵。土路向山上盤旋,通向一片平坦的田地,那兒生長着挺拔的白楊樹和胡楊樹,還有一簇簇的野生灌木。從那兒往上看,山頂有古爾德曼村的風車,那些鏽跡斑斑的轉葉尖尖的末端依稀可見;至於左下方和右下方,則是開闊的赫拉特城景。山路的末端和一條寬闊的溪流垂直相交;這條山溪從環繞古爾德曼村的沙菲德山脈奔流而下,生長着很多鮭魚。朝着群峰的方向,再往上游兩百來米,有一圈圍成圓形的垂柳。樹林中間,在柳蔭的掩映之下,便是那片林中空地了。

扎里勒到那兒看了一眼。當他回來之後,娜娜說,他說話的口氣活像一個不停地吹噓監獄的牆壁有多麼乾淨、地板有多麼光亮的典獄長。

「就這樣,你的父親給我們蓋了這個老鼠洞。」

十五歲那年,娜娜差點結婚了。提親的男孩來自信丹德,那個年輕人以販賣鸚鵡為生。故事是娜娜自己說給瑪麗雅姆聽的,雖然娜娜說起這件事時總是若無其事,但從她眼裡渴望的光芒中,瑪麗雅姆看得出她也曾快樂過。也許娜娜這輩子惟一真正快樂的時候,就是婚禮之前那段日子。

娜娜講這個故事時,瑪麗雅姆坐在她的膝蓋上,想像着她母親正在穿結婚的禮服。她想像她騎着馬,穿着綠色的長裙,在面紗之後羞澀地微笑,手掌用指甲花塗得紅紅的,撲了銀粉的頭髮被分開,紮成的幾條辮子用樹液粘在一起。她看見奏樂的人吹着笛子,敲打着皮鼓,街頭的小孩大呼小叫地在後面追逐。

然而,就在舉辦婚禮那天的前一個星期,妖怪進入了娜娜的身體。

無需描繪,瑪麗雅姆也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她親眼見到過很多次了:

娜娜突然癱倒,她的身體繃緊,變得越來越僵硬,不斷翻白眼,手舞足蹈,仿佛體內有什麼東西在左衝右突,嘴角冒出白沫,有時候還混着鮮紅色的血。接着是昏昏欲睡,茫然若失和胡言亂語。

消息傳到信丹德之後,賣鸚鵡的那家人取消了婚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