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 - 第1章

陳忠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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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馮家灘第三生產隊副隊長兼磚場場長馮德寬,夜晚宿住在油毛氈搭頂的制磚機房裡。知更鳥尖銳響亮的叫聲把他吵醒了,跳下用架子車搭成的床鋪,他便提着褲子走出機房。被引來和泥制坯的泉水,從磚場背後的坡溝間流下來,一夜之間,水池裡便聚起了滿滿一汪清水。德寬撩起水,洗着手臉,然後站起身,從腰間扯開纏着的藍色布帶,一邊擦拭着手臉和脖頸,一邊眺望着小河川道里初夏黎明時分十分迷人的景致。

  秦嶺東山群峰的巔頂,清晰地映現在藍色的天幕上,夜的帷帳正從那裡徐徐消退。稀稀落落的星星暗淡無光。乳白色的水霧,在已經吐穗揚花的麥田裡浮游。沿着河堤和灌渠排列着的高大的白楊林帶,在清涼的晨風中發出呼吸一般輕微的吟唱。知更鳥兒吵鬧不休,追逐嬉戲。坐落在黃土塬下、小河岸邊的馮家灘,一座座被榆樹、槐樹和椿樹龐大的樹冠籠罩着的莊稼院,開始從夜的沉寂中甦醒過來。

  河川的姿容是這樣的優雅,空氣是如此的清新濕潤,使一切雄心勃勃的人腳步兒更覺輕快,也會使一切備受艱辛磨難的人頓然充滿希望,感奮起來。

  德寬使勁擦拭着結實的胳膊和粗壯的脖頸,胖胖的臉頰被搓擦得變紅了,突出的前額閃閃發亮。他把藍布帶子重新結紮在腰裡,就朝坡根下走去——他要找的負責燒火的郭師傅住在窯洞裡。

  去年臘月,他和馬駒、牛娃,組成了馮家灘第三生產隊的隊委會,雄心勃勃地要干一番事業了。他兼任磚場場長,砌窯,安裝磚機,制坯……跑了多少路,費了多少唾沫兒,受了多少白眼,遭遇了多少難場,現在都沒有計較的必要羅。無論如何,磚窯砌起來了,磚機運轉起來了,光滑油亮的磚坯流水一般從磚機里推出來了。裝窯了,點火了,一柱滾滾濃煙,在馮家灘村東的塬坡下騰起,惹得鄰近村莊裡的莊稼人仰頭觀看……今天終於要揭窯亮寶了。

  德寬從壘滿磚坯的場地上走過去,心裡是一種勝利者的喜悅和暗暗的擔憂。他巴望一打開窯門,就看到一片紅亮亮的新磚;要是燒出一窯半生不熟的夾生貨,會使人多麼掃興——新砌的磚窯燒第一窯磚,是常常會燒出不理想的殘次貨的。

  燒窯的郭師傅站在自己住的窯洞外的場地上。煙鍋的火光在微明中一閃一亮,平靜的咳嗽聲,使德寬的心裡頓然安穩了。這是他們掏一百二十元月薪聘請的河南人。合同上明白地簽訂着這樣一條:一級磚保證達到百分之八十以上,否則按比例倒扣工資。他不操心行嗎?

  「郭師傅,今日開窯吧?」

  「開。」

  郭師傅簡短、平靜的回答顯示着自信。他至今不知燒過多少窯新磚了,早已司空見慣,平平常常。可是對於馮家灘三隊磚場場長馮德寬來說,卻是第一次看見自己所負責的隊辦工場出第一窯產品,心裡的興頭兒怎麼也抑制不住。他仍然忍不住問:「成色不會賴吧?」郭師傅鼻腔里發出兩聲輕淡的笑聲,仰起頭看着東山頂上出現的淡紅的霞光,不屑於回答了。德寬反倒笑了,心裡更覺踏實了。

  這當兒,一幫一夥男女青年從村口通磚場的大路上走來,圍住德寬,亂鬨鬨地嚷嚷說,在縣飲食公司當經理的馮安國,今天給小兒子娶媳婦,邀請他們去幫忙,去助興,不去要傷鄉黨情誼哩……

  德寬記起來,馮安國的兒子昨天后晌親自跑到磚場來,邀請他今天去參加婚禮。他只是牽掛着那一窯新磚成色的好壞,把這樣的喜慶大事忘記了。

  「咱們今天開窯呀!」他說。

  「遲開一天怕啥!」一片呼聲。

  磚場場長為難了。開窯推遲一天,整個生產計劃就可能受到影響:麥子眨眼就要黃了,而五月的關中,常常是陰雨綿綿,能保證趕搭鐮割麥之前,把第二窯磚坯裝好,點起火來?可是,鄉黨情誼也要緊呀!甭說象馮安國這樣有頭臉的人物,即使是馮家灘很不起眼的莊稼人給兒子操辦婚事,也得熱情相幫——人一生能辦幾回婚喪大事呢?面對年輕人期待的眼光,中年漢子馮德寬,略顯籌思之後,鬍子拉碴的四方臉上,顯出溫和而又寬厚的笑容,對他的工人們說:「應該去,真箇。只是老馮家用不了這麼多人去幫忙,是不是去幾個人代表一下大家的心意,剩下的人……開窯……」

  年輕人不吭聲了,你看看我,我瞅瞅你,那是不滿意的明顯表現,卻不公開頂撞領導者的話。德寬心裡一動,整個春天裡,這一班年輕人,在他帶領下,和泥,制坯,裝窯,確實把力出了,把苦吃了;借着馮安國給兒子結婚的機會,讓他們暢快地歇息一天,到馮安國家去湊熱鬧,甭窩了小伙子們的興致,也甭使馮女國疑心他給他難看,鄉黨情分不敢馬虎,他想把手一揮,喊一聲「放假!」這時候,分工負責農業生產的副隊長牛娃,已經走來了。

  牛娃臉上是一派奇怪的神情,大聲宣揚說:「哈呀!馮經理大人給娃子完婚,好大的派勢!馮家灘一百五十多戶人,人家不管誰家行不行份子禮,挨家挨戶一齊請。羞得好多沒錢行禮的人失急慌忙借錢哩……」牛娃說得興起,在德寬的肩膀上砸了一拳,揚起粗大的手掌比劃着,「德寬哥,人家準備待八十席客,光豬肉買下一百五十斤……」

  牛娃的口氣和語意間流露出的嫉妒和不滿,太明顯了。德寬怕他說出更難聽的話來,就說鄉黨情誼怕還是要照顧的,他想給工人放一天假,馬駒隊長不在家,逢事他倆得多商量。

  「放放放!放假!我那兒的棉花移苗也停了。」牛娃反而聲音更大,帶着一股氣,長胳膊一揮,嘻嘻哈哈對周圍的年輕人說,「走吧!到馮大人家過生日去!人家從縣城飯店帶回來高級廚師,油水厚哇……」

  德寬讓年輕人去了。看看臉上仍然呈現着嘲弄神色的牛娃,他把話岔開了:「咱們馬駒不知……」

  「他媽的!官大了,家發了,榮耀祖先哩!」牛娃反倒毫不掩飾地罵起來,「害得咱們磚場不得開窯,農活也停了。」

  德寬寬厚地笑笑。牛娃二十五歲了,仍然是光棍一條,看見人家娶媳婦,心裡難受哩。其實馮安國一家從來也沒惹過他,更沒傷害過他。馮安國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先後在城裡參加了工作,每一次,都要招來牛娃的嘲罵。他嫉妒,他憤恨,他猴急干叫喚罷了,馮安國照樣當縣飲食公司的經理。……德寬有意談起磚場的令人鼓舞的情況,好使牛娃回到自己應當關心的事情上來。果然,牛娃漸漸安靜下來,興致很高地猜想估摸着,馬駒現在該當進山了?到了種牛養殖場了嗎?他可是雞啼時分就從家裡動身的……

  「甭操心。馬駒辦事穩當着哩!」德寬說,「先前說妥了的事,不會出麻達。你倒是應該把草料準備好,頂好割些青草……」

  天已大亮,東山群峰燃燒在火一樣紅的朝霞里,輪廓反倒模糊了。兩位副隊長的心思,一下子飄到陌生的秦嶺山里去了。按照已經交涉好的協議,種牛繁育場同意把馮家灘三隊作為優良的秦川牛繁育點,今天他們的隊長馬駒去趕種牛回來。

  「德寬哥,牛娃哥。」馮安國的大兒子什麼時候來了,站在跟前,滿面笑容地邀請三隊兩位副隊長,「俺爸叫我來請你倆……」

  「噢……好好……」德寬誠懇地笑着,盯着這位已經在縣城工作、結婚而且有了孩子的青年,客氣地說,「你先回,我隨後就來。」

  「大家都去了,就差你倆……」

  「俺倆去一個——德寬去!」牛娃揚起頭,象分派什麼工作任務似地說,「我還有事哩!」再不容別人分辯,他扯開長腿就走了,這個拗傢伙!

  「好。我馬上來。」由於牛娃生硬地拒絕,走掉,德寬變得更加真誠,以便使邀請他的人不感到難堪,「我去給郭師傅招呼一下。」

  馮安國的大兒子匆匆地朝村子裡走去,因為牛娃的不友好而顯現在臉上的尷尬神色瞬即消失了。德寬心裡也舒展了。他的心性跟他的名字完全一致——德行寬厚。他和媳婦蘭蘭過着自家的日月,窮雖窮到丁當響,卻不像牛娃那樣嫉妒任何比他寬裕的人家。馮安國的三個兒女一個一個通過合法或不合法的渠道進城參加了工作,每一次都在馮家灘村里引起一陣又是眼紅又是忌恨的聲浪,而馮德寬臉面上卻安之若素。他想,自己沒飯吃,不必仇恨人家手裡端着碗嘛!他雖然一年四季吃着無法計算營養成份的粗食淡飯,胃口卻很好,飯量驚人,身體十分壯實,臉膛胖乎乎的,濃密的串臉鬍鬚也遮掩不住赤紅的臉頰,眼睛裡永遠是平靜踏實的神色。

  在就任三隊副隊長兼磚場場長之前的十餘年裡,他是三隊的磨房主人,一年四季撲一身細茸的麵粉,給這家那家加工粗糧和細糧。這個容易引起紛爭的磨房,自他當家以後,常常伴着嘎嘎軋軋的機器的響聲傳出嘻嘻哈哈的女人的笑聲。他能教那些歪鼻斜眼的麻迷婆娘喜笑顏開地背上面袋走出磨房,再把又一位扛着麥子的家庭主婦迎接進來。大家都覺得他人好心好脾氣好,卻不大注意他還有更高的能耐,而當馬駒把他安排到新開辦的磚場當場長以後,他的本領大放光彩了。旁的不說,單是那一幫小伙子,那是連大隊的幹部們也覺得頭疼的人物,在他手下,一個個卻全都成了磚場裡的幹將。這一點就令馮家灘人人佩服。

  他要到馮安國家幫忙、助興去了。當他走上溝泉上的小土橋的時候,心裡不禁油然生出一股怨氣來。馮經理呀馮經理,你鼓搗三個兒女參加了工作,鄉黨們背地裡罵你哩!你給兒子辦婚事,這樣大操大辦,是想捂鄉黨的嘴呢,還是顯示你的榮華富有呢?無論出於哪種意思,都不好哩……



  馮家灘黨支部書記馮景藩老漢今天成了全村起得頂遲的一個人。在屋脊上空追逐嬉戲的知更鳥兒的叫聲,沒有驚動沉沉鼾睡的老漢,村巷裡兩聲響亮的汽車喇叭的鳴叫,卻終於把老支書驚醒了。

  老漢睜開眼,透過後牆上的木格窗戶,看見後院裡那株綴滿紅色花蕾的石榴樹上,已經灑滿初夏清晨明麗的陽光了;麻雀在殘掛着枯黃榆錢的樹枝間跳躍,吱吱喳喳吵鬧不休。怎麼睡到這個時候了呢!他急忙翻身坐起,穿上夾襖,突然覺得頭暈,眼澀,四肢酸軟,心裡煩亂。這才想到,昨天晚上,翻來覆去,輾轉反側,幾乎整整一宿沒有合眼,直到知更鳥兒在屋脊上空叫起來的時候——那是勤勞的莊稼人起床的時間,他才迷迷糊糊睡着了……

  昨日後晌,馮家灘大隊三個生產隊的六槽牲畜中的最後兩槽牛馬,分給社員拉回自個家裡飼養去了。塬坡和河川的全部旱地和水地,在此之前,也已按照人口和勞力分配給一家一戶經營耕種了。土地和耕畜,作為馮家灘大隊的集體經濟的基礎,現在分配完畢了。而當這一複雜、瑣碎、麻纏的分配工作完畢以後,主持整個大隊進行這項工作的黨支書本人,反而有一種無法排解的失落感……

  景藩老漢不緊不慢地結着夾襖上的布紐扣,順勢靠在身後的牆上,不急於下炕了。現在,忙着起來做啥,一家一戶種莊稼了,還要黨支書操什麼心呢?

  昨日午飯後,第二生產隊的男女社員,老人娃娃,媳婦姑娘,不用打鈴集合,也不要幹部吼喊催促,一溜一串擁到二隊飼養場上來了。隊長簡單宣布了牛馬分配辦法,就拿出早已製做停當的紙團,放在一隻瓷碗裡,讓各家各戶的男主人或女當家抓鬮。一隻只粗壯的莊稼漢的黑手,迫不及待地又是抖抖索索地伸到瓷碗裡去了,隨之就是一聲愉悅的歡叫或是一聲難受的吁嘆。抓到「實鬮」的人笑嘻嘻地按着號碼到槽頭牽出牲畜來;抓到「空鬮」的人有的一拍大腿懊喪地走掉了,有的眼饞地去品評人家拉到手裡的牛馬。整個飼養場的小院和拴牲畜的場地上,三人一堆,五人一夥,圍着一頭牛或一匹馬,議論着價值的合理性兒,把主持這場分配的大隊領導冷落到一邊了。

  景藩老漢甘願領受這種冷落。他在隊長宣布了抓鬮分配的辦法之後,乾巴巴地講了幾句注意事項,就遠遠地走到堆放青草的平場一邊,蹲在鍘草的鍘墩上,咂着短管旱煙袋吸煙,沒有一絲興致參與對任何一頭牲畜的品評和議論。

  老漢心裡難受啊!二十六年前,年輕的莊稼漢子馮景藩,不分白天和黑夜,出東家小院,進西家門樓,熬紅了眼睛,嘴唇上暴起一層焦死的干皮,終於說服了一家一戶的莊稼人,把自家寶貝似的黃牛或青騾,拉到剛剛盤起的大槽上來了,在小河川道里集合起來第一個大槽的牲畜……二十六年後,仍然由當年的農業社主任馮景藩親自主持,再把三個生產隊的六個大槽的百十頭牛馬,一頭一匹折了價,分給一家一戶莊稼人,由他們重新牽回自家的小院裡去獨槽餵養……哦哦!老漢蹲在鍘墩上,咂得旱煙鍋里吱吱響,心裡說不清是一股什麼味道。看着那些熟悉的面孔在笑,聽着那些熟悉的聲音在喊,哪頭牛價錢高了,哪匹馬的價錢合茬了。老漢鄙夷地瞅着這些人:分給你們的時候,總是嫌標價太高;當初入社合槽折價時,總是嫌價錢合得低……他轉身走掉了。

  老漢從二隊的飼養場轉身下坡時,暗暗流出一股淚來,又悄悄用大拇指抹掉了。馮家灘三個生產隊的飼養場,都是在他的領導下逐步由草房換成紅瓦磚房的。為了施肥方便,三家飼養場按計劃分別從村子裡搬遷到向陽的塬坡上。每年冬季到來之前,他都要逐一檢查飼養場裡牲畜過冬的防寒設施:苫蓋窗戶的稻草帘子織好沒有?燒水的地灶盤好了沒有?干土準備得足不足?懷犢兒的母牛或母馬,「小灶伙食」缺不缺飼料?他是個莊稼人,自小喜歡撫弄牲畜;他是中共馮家灘的黨的領導,深知這些寶貝牛馬在一個生產隊裡的份量。

  豈止是牲畜的安全越冬問題!馮家灘一百五十多戶,七、八百口人,糧食和棉花生產,社員的生活和分配,再加上連年不斷的政治運動,這家那家的糾紛,足以使他從天不明起來,忙到天黑,甚至忙到夜深人靜,才能落枕。

  一晃二三十年過去了,強壯的莊稼漢子馮景藩,已經變成一個兩鬢霜白的老漢了。馮家灘耗盡了他莊稼人的黃金歲月,在幾乎精疲力竭的時候,卻猛然發現,他拽着的馮家灘這輛大車好象又回到二三十年前的起點上……他現在從村巷裡走過去。夕陽映照着一座座莊稼院高高矮矮的房屋,狹窄的街巷裡,這家那家門外的槐樹或椿樹的樹幹上,系拴着一頭黃牛或者叫驢,悠閒地甩着尾巴,在夕陽余照里反嚼。這景象,使人一下子回憶起合作化前鄉村裡的景象。景藩老漢背着手,心裡灰敗而又空落,匆匆走進了自家的門樓,又一股酸漬漬的東西從鼻腔里泛起來。他揉一揉鼻子,使勁咳嗽兩聲,沒有搭理老伴的詢問,走進裡屋去,也沒有吃夜飯,就脫光衣服躺下了。

  春節過後,景藩老漢參加了中共河口縣委召開的農村工作三級幹部會議。無論縣委書記的長篇報告也好,農工部長的講話也好,小組討論也罷,參觀試點也罷,都不能扭轉景藩老漢心裡那一層看法:單幹。責任制這個繞口的新名詞,老漢總是說不順暢,他在小組會上僅有的一次簡短的表態式的發言裡,三次把責任制說成分田單幹,惹得同一小組裡的男女幹部哈哈大笑。他自己則在心裡說,其實就是單幹嘛!地分了,牛分了,一家一戶自己種莊稼,不是單幹是什麼!責任制——那是把貓叫成咪,名詞不同罷了。

  然而,黨的決議他總要執行的,會議結束的那天后晌,他把帶領他們來開會的河西公社書記者王引到縣委黨校院子的一棵泡桐樹下,真誠地說:「我保險趕搭鐮割麥以前,把土地和牲畜分到社員戶里……」

  「好嘛!社員正好趕上種秋。」工書記笑嘻嘻地說,同時提醒他,「甭說『分』,是責任制,或者說承包,包幹,不是分田單幹。」

  老漢嘿嘿嘿笑着,點點頭,隨即說:「責任制落實了,我想……把支書的擔子卸了……我老了,跑不動咧!」

  「唔……」王書記警覺地瞅了他一眼,表示理解地說,「那你得先給自己找個年輕人呀……你怎麼辦呢?」

  景藩老漢實心實意地說,「我想來起去,只覺得公社奶牛場合適。我去餵牛,倒是有經驗……」

  「可以。」王書記乾脆地答應了,「只是你得先找一個接班人……」

  景藩老漢早已給自己找好了退路。他睡在縣黨校印着紅字的乾淨被窩裡,想着分地分牛以後自己怎麼辦。社辦磚場、化工廠、鋼窗廠和農機修理廠,這些地方他當領導不行,當工人又不懂技術。他瞅中了奶牛場。他可以當一名完全合格的飼養員,掙一份工資,夠他老年享用就行了。

  得到王書記的允諾,他回到馮家灘,堅決貫徹執行中共河口縣委一九八一年「一號文件」。按照預先的計劃,現在還不到夏收,土地和牲畜已經全部分配到戶了。等到二隊最後分掉這兩槽牛馬,老漢心裡慨然系之:完了!他終於抑制不住心情的傷感,湧出眼淚了……

  景藩老漢結好紐扣,下了炕,他想立即到公社去,找王書記,到奶牛場去餵牛。土地和牲畜已經提前完成分配下戶任務,責任制落實了,至於中共馮家灘黨支部的接班人,讓王書記派黨委幹部來選擇安排吧!他等不及了。……

  「安國來過兩回了,叫你哩。」老伴從伙房裡端來一盆洗臉的溫水,提醒他說,「我說你剛剛睡下……安國說叫你一起來就去。」

  「我到公社尋王書記去呀!」景藩對老伴吩咐說,「安國有啥事,等我回來再說。」

  「你忘了?」老伴仍然和顏悅色地提醒他,「人家給娃結婚哩!」

  「噢……」景藩洗着手臉,滿是水珠的臉上,顯出失誤的神情,淡淡地說,「我從公社回來再去。」

  「明日到公社去吧。」老伴勸他,「甭叫人家說咱冷淡。」

  「冷淡就冷淡!」景藩沒好氣地說,「人家給娃娶媳婦,我跑那麼歡做啥?」

  「甭忘了,咱還托人家給咱辦事哩!」老伴悄聲提醒他說,「你不去不好。」

  「不提這事我還不生氣!」景藩老漢摜下毛巾,生氣地說,「咱托他辦的那事,他怕是早丟到耳朵後邊去咧……」

  去年秋天,兒子馬駒從部隊復員回到馮家灘,原先訂下的未婚媳婦——薛家寺村薛老八的二女子,提出了苛刻的結婚條件:只有馬駒參加了工作才有資格和她去領結婚證。這不過是解除婚約的藉口罷了。景藩老漢陷入了內外交困的艱難處境裡:出得自己家門,就是督促隊長們抓緊分地分牲畜,在那些被自己親自拔除了界石的大塊田地里,重新栽下寫着各家戶主名字的木樁;回得自家屋裡,就看見老伴因為失去未來的兒媳而一籌莫展的愁苦臉相。一九八一年的春天,對於馮家灘那些分到責任田和牲畜的莊稼人來說,是心勁空前高漲的一個難忘的春天;對於黨支部書記馮景藩來說,卻是太悽苦了!

  儘管如此,他不能眼盯着這門親事告吹。老漢一方面讓媒人劉紅眼從中周旋,調解,希求打開薛家女子關死了的大門,另一方面,老漢加緊自己給兒子尋找工作的腳步。老漢騎着那輛破舊自行車,跑到縣政府,找到復轉軍人安置辦公室,氣喘吁吁地陳述一番,得到的卻是嚴格的,政策性極強的回答:哪裡來再回到哪裡去。他去找縣委劉書記。這是河口縣的一位老領導人,和景藩老漢相識已久,曾經很賞識很器重全縣最早試辦起農業社的馮家灘農業社主任馮景藩。劉書記聽着他的話,不住地點頭,不住地嘆氣,表示很能理解他的困難,卻無法為他農村戶口的兒子在城裡安排工作。他仍然不甘心,找到縣飲食公司請馮經理幫忙。鄉黨畢竟是鄉黨,馮安國滿口應承,而且熱情地招待他在縣國營第一食堂吃了午飯。他曾經高興過一陣子。可是時過半年,沒見絲毫信息。他忽然想到,人說馮安國是個「大嘴」,「應得展,撂得遠」,怕是早已扔到耳朵後頭了。

  「馬駒呢?」他記起兒子來。

  「到山裡買牛去咧。」老伴說,「雞啼時走的。」

  「儘是胡鬧!胡整!」老漢氣惱地說,「隊裡現有的牛都分咧,他還買!」

  老伴不再說話,她知道父子間在公事上不和,常常拌嘴。老漢當支書,兒子當三隊隊長。兒子在臘月里一上台就分地又分牛。老漢罵兒子是分田單幹,是拆集體化的牆根,不管老漢怎麼喊,兒子還是把一捆寫着戶主名字的木樁栽到三隊的耕地上去了。誰料想,麥子剛剛鋤罷,老漢自己也領着一隊和二隊的幹部在大田裡分地,在飼養場裡分牛馬。她弄不清公事裡頭父子間誰個理長理短,一如既往地保持中立,只管給老頭和兒子縫衣做飯,給老漢撈一碗乾麵條,給兒子也撈上一碗乾麵條,笑盈盈地聽那父子倆個在方桌對面一邊吃飯一邊爭論。現在,她只是勸老漢:「快去,甭叫安國等急了……」

  景藩老漢點着煙鍋,雖然神情上仍然表示出對馮安國家婚事的冷淡,還是聽順了老伴的勸告,轉身走出門去。



  馮景藩老漢一步跨出街門,耀眼的太陽已經在東塬頂上升起一竿子高了,村巷裡,土場上,到處走動着穿飾一新的陌生人,大都是安國家的親戚吧。還不到坐席就餐的時間,他們站在場邊上,大聲地說笑或談論,欣賞着剛剛進入初夏時節小河川道迷人的景色哩。好多的親朋呀!

  唔唔!景藩老漢更吃驚了,村子北邊空閒着的打麥場上,大卡車,小吉普和明光鋥亮的小轎車擺下一長排,是誰在用粗喉嚨大嗓門禁斥亂摸亂動的鄉村娃娃……好大的氣派呀!

  馮安國家門樓以外的半條街巷,已經被本村或外村夾的男男女女、老人娃娃圍塞滿了,簡直象河口鎮上逢集過會一樣。景藩老漢從人窩裡擠過去,走到門樓下。黑漆刷過的門板和門框,用紅漆勾出筆直的縫線;兩條大紅對聯,足有八尺長,貼在門框兩邊刷得雪白的牆壁上。嗬呀!馮家灘的莊稼人,誰家貼過這樣長的對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