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心者 - 第1章

何夕

書名:傷心者

作者:何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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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錄

傷心者

愛別離









人生不相見

故鄉的雲





十億年後的來客

審判日

傷心者

他曾經以為這根本是做不到的事情。一時間感到心裡似乎有什麼東西正在一點一點地破碎掉,碎成渣子,碎成灰塵。但他的臉上依然如水一樣的平靜。「可我必須完成它,這是我的宿命。」

(一)

上午的菜場正是最繁忙的時候,我看着夏群芳穿過擁擠的人群,她的背影很臃腫。隔着兩三米的距離我看不清她買了些什麼菜,不過她跟小販們的討價還價聲倒是能聽得很清楚。從這兩天的經歷我知道小販們對夏群芳說話是不太客氣的,有時甚至就是直接的奚落。不過我從未見過夏群芳為此而表現出生氣什麼的,她似乎只關心最後的結果,也就是說菜要買得合算,至於別的事情至少從表面看上去她是毫不計較的。現在她已經買完菜準備離開,我知道她要去哪兒。

這座城市的四月是最漂亮的時候,各個角落裡都盛開着各種各樣的花。氣候不冷也不太熱,老年人皮帽還沒取小姑娘們就鑽空在天氣晴朗的時候迫不及待地穿起了短裙,這本來就是亂穿衣的時候呢。「亂花漸欲迷人眼」在這樣的季節里成了不折不扣的雙關說法。夏群芳對街景顯然並沒有欣賞的打算,她只是低着頭很費勁地朝公共汽車站的方向走,裝滿蔬菜的籃子不時和她短胖的小腿撞在一起,使得她每走幾步就會有些滑稽地打個趔趄。道路兩旁的行道樹都是清一色的塔松,在這座溫帶城市裡這種樹比原產地要長得快,但木質也相對要差一些。夏群芳今天走的路線與平時稍有不同,因為今天是星期天,她總是在這個時候到C大去看她的兒子何夕。

由於歷史的原因,C大的校園被一條街道分成了兩個部分,在這條街上還開着一路公共汽車。夏群芳下車後進入校園的東區,現在是上午十點,她直接朝着圖書館的方向走去,她知道這個時候何夕肯定在那裡。同樣由於歷史的原因,C大的圖書館有兩個,分別位於東西兩區,實際上C大的東西兩區曾經是兩所獨立的高校。用校方的語言來說這兩所學校是合併,但現在的校名沿用了東區的,所以當年從西區那所學校畢業的不少學生常常戲稱自己是亡校奴並只對西區那所學校寄予母校的情懷。何夕嚴格來講也該算作亡校奴,不過何夕是在合併後才開始讀C大的碩士,所以在何夕心中母校就是東區和西區的整體。

何夕坐在東區圖書館底樓的一個角落裡靜靜地看書,不時在面前的筆記本上寫上幾句。這時候有一個人正從窗外悄悄地注視着他,窗外的人就是何夕的母親夏群芳,她饒有興味地看着聚精會神的何夕,汗津津的臉上蕩漾着止不住的笑意。我看得出她有幾次都想拍響窗戶打個招呼,但她伸出手卻最終猶豫了。倒是臨近窗戶坐着的兩個漂亮女生發現了窗外的夏群芳,她們有些討嫌地白了她幾眼。夏群芳看懂了她們的這種眼神,不過她心情好不跟她們計較,她有個讀碩士的兒子呢,夏群芳在單位里可風光了。想到單位,夏群芳的心情變得有些差,她已經四個月沒有從那裡拿到錢了。當然她這四個月並沒有去上班,她下崗了,現在擺着個雜貨鋪。按照夏群芳一向認為合理的按勞取酬原則她覺得這也是很自然的事情。夏群芳在窗外按慣例站了二十來分鐘,她的臉上顯得心滿意足。我算了一下,為了這一語不發的莫名其妙的二十分鐘夏群芳提着十來斤東西多繞了五公里路,這種舉動雖然不是經濟學家的合理行為但卻是夏群芳的合理行為。

其實今天夏群芳是最沒有理由來看何夕的,因為今天是星期天,何夕雖然住校但星期天總是會回家一趟。不過他不會在家裡住,吃過晚飯又會回學校。夏群芳知道在何夕的心裡學校比家裡好。不過對於這一點夏群芳並不在意,只要兒子覺得高興她也就高興。夏群芳永遠都不會知道此刻攤放在何夕面前的那本大部頭裡究竟有什麼吸引人的東西,但很肯定的是每當夏群芳看到兒子聚精會神地沉浸在書中的時候她的心裡就有一種沒來由的欣慰感。這種感覺差不多在何夕剛上小學的時候就成形了。她以前就從不去探究何夕讀的是本什麼書,更不用說現在何夕讀的那些外文原著。從小到大何夕在學業上的事情都是自己做主,甚至包括考大學填志願選專業,以及當後來大學畢業時由於就業形勢不好又轉回去讀碩士等等都是如此。想起兒子前年畢業時四處奔波求職時的情形,夏群芳就感到這個世界變化實在太快,她從沒有想到過大學生也有難找工作的一天,在夏群芳的心裡這無異於天方夜譚。有個同事對夏群芳說這算啥,人家發達國家早就有這種事情了,說話的時候那人臉上有幸災樂禍的神情。不過事實卻肯定地告訴夏群芳,的確沒有一個好單位肯要她心中無比優秀的兒子何夕,她隱約地聽說這似乎和何夕的專業不好有關。不過在夏群芳看來何夕的專業蠻好的,好像叫作什麼什麼數學。在夏群芳看來這個專業是挺有用的,哪個地方都少不了要寫寫算算,寫寫算算可不就是什麼什麼數學嘛。夏群芳有一次忍不住把自己的想法講給何夕聽,但何夕只是淡淡地笑了一下。夏群芳的心中早就有了主見,自己的兒子可沒什麼不好,兒子的專業也是頂好,那些不會用人的單位是有眼無珠,遲早要後悔死的。夏群芳有時沒事就在想,有一天等何夕讀完碩士後找個好工作一定要氣氣當初那些不識好歹的人,想到得意處便笑出聲來。夏群芳有些不舍地又回頭看了眼專心看書的兒子,然後才滿懷踏實地欣欣然離去了。

(二)

何夕抬起頭來,向着我站的方向看過來。我愣了一下,立刻醒悟到他是在看夏群芳的背影。這時坐在窗戶邊的那兩個女生開始議論說剛才那個在外邊傻乎乎看了半天的人不知是誰,何夕有些憤怒地瞪了她們一眼。他其實很早就知道母親就站在窗戶外注視着自己,在他的記憶里,母親幾乎每個星期天的上午都會到學校的圖書館來看自己讀書。何夕知道母親之所以選在這一天來,純粹是前幾年的習慣所致,實際上母親現在的每一天都可算是放假。何夕看着母親遠去的背影嘆了口氣,他覺得自己的情形也差不了多少。有時候何夕的心裡會隱隱地升起一股對母親的埋怨,他覺得母親實在太遷就自己了,從小到大的許多事情她幾乎都由何夕自己做主,如果當初母親能夠在選擇專業上不要過分順從自己就好了。何夕搖搖頭,覺得自己不該這樣埋怨母親,他其實知道母親並不是不想幫自己,而是實在沒有這方面的見識。

何夕看了下表,急促地向窗外掃視了一下。按理說江雪應該來了,他們說好上午十一點在圖書館碰面的。何夕簡單收拾了一下朝外面走去,剛到門口時就見到了江雪。

和何夕比起來江雪應該算是現代青年了。單從衣着上江雪就比何夕領先了五年。這樣講好像不太準確,應該說是何夕落後了五年。因為江雪的打扮正是眼下最時興的。髮型是一種精心雕琢出來的叫作「隨意」的新樣式,腦後用絲質手絹挽了個小巧的結,襯出她粉白的面龐益發清麗動人。看着那條手絹何夕心裡感到一陣溫暖,那是他送給江雪的第一件禮物。手絹上是一條清澈的江河,天空中飄着潔白的雪花。他覺得這條手絹簡直就是為江雪定做的一樣。看到他們倆走在校園裡的背影很多人都會以為是一個學生在向老教授請教問題,不過江雪並不覺得這樣有什麼不妥,儘管要好的幾個女生提到何夕時總是開玩笑地問「你的老教授呢」。小時候她和大她兩歲的何夕是鄰居,有過一些想起來很溫馨的兒時回憶。後來由於父母親的工作變動而分開了,但卻很巧地在十多年後的C大又遇上了。當時江雪碰到了迎面而來的何夕,兩人不約而同地喊到「哎,你不就是……哎……那個……哎嗎」,等到想起對方名字後兩個人都大笑起來。所以兩人後來還常常大聲地稱呼對方為「那個哎」。江雪覺得何夕和自己挺合得來,別人的看法她並不看重。她知道有幾個計算機系還有高分子材料系的男生在背地裡說他們是鮮花和牛糞。在江雪看來何夕並不像外界所認為的一樣是一個迂腐的書呆子,恰恰相反,江雪覺得何夕身上充滿了靈氣。給江雪印象最深的是何夕的眼睛,在此之前她從未見過誰擁有這樣一雙睿智而深邃的眼睛。看到這雙眼睛的時候,江雪總止不住地想有着這樣一雙眼睛的人一定是不平凡的。

每當看到江雪的時候何夕的心情就變得特別好,實際上也只有這時候他才有如釋重負的感覺。何夕很小就知道自己的性格缺陷。當他手裡邊有事情沒有完成的時候總是放不下,無論做別的什麼事情總還惦記着先前的那件事。他本以為自己這輩子都是這種性格了,但江雪的出現改變了一切。和江雪在一起時他也不知道為什麼自己就像換了一個人。那些不高興的事,那些未完成的事,都可以拋在腦後,甚至包括「微連續」。一想到「微連續」何夕不禁有些分神,腦子裡開始出現一些很奇特的符號。但他立刻收回了思想,實際上只有在江雪到來時他才會這樣做,同時也只有在江雪到來時他才做得到這一點。江雪注意到了何夕一剎那間的走神,在她的記憶里這是常有的事。有時大家玩得正開心的時候何夕卻很奇怪地變得無聲無息,眼睛也很縹緲地盯住虛空中的不知什麼東西。這種情形一般不會持續很長,過了一會兒何夕會自己「醒」過來,就像從睡夢中醒來一樣。這樣的情況多了大家也就不在意了,只把這理解成每個人都可能有的怪癖之一。

「先到我家吃午飯。我爸說要親自做拿手菜。」江雪興致很高地提議,「下午我們去滑旱冰,老麥才教了我幾個新動作。」

何夕沒有馬上表態,眼前浮現出老麥風流倜儻的樣兒來。老麥是計算機系的碩士研究生,也算是系裡的幾大才子之一,當初同位居幾大佳人之列的江雪本來都開始有了那麼一點意思,但是何夕出現了。用老麥的話來說就是「自己想都想不到地輸給了江雪的兒時回憶」。不過老麥卻是一個灑脫之人,幾天過後便又大大咧咧地開始約江雪玩,當然每次都很君子地邀請何夕一同前往。從這一點講何夕對老麥是好感多於提防。不過有時連何夕自己也不得不承認當老麥和江雪站在一起的時候顯得那樣協調,無論是身材相貌還是別的,這個發現常常會令何夕一連幾天都心情黯然。但是江雪的態度極其鮮明,她毫不掩飾自己對何夕的感情。有一次老麥帶點不屑地說「小孩子的感情靠不住」,結果江雪出人意料地激動了,她非要老麥為這句話道歉,否則就和他絕交,結果老麥只得從命。當時老麥的臉上雖然仍舊掛着笑,但何夕看得出老麥其實差點兒就扛不住了。在這件事情之後老麥便再也沒有做過任何形式的「反撲」—如果那算是一次反撲的話。

何夕在想要不要答應江雪,他每個星期天都答應母親回家吃晚飯的,如果去滑旱冰晚上就趕不上回去吃飯的時間了。但是江雪顯然對下午的活動興致很高,何夕還在考慮的時候,江雪已經快樂地拉着他朝她家跑去,那是位於學校附近的一套商品房。路上江雪銀玲一樣美妙的笑聲驅跑了何夕心中最後的一絲猶疑。

(三)

江北園解下圍裙走出廚房,饒有興致地看着江雪很難稱得上嫻靜的吃相。退休之後他簡直可稱為神速地練就了一手烹調手藝,高興得江雪每次大快朵頤之後都要大放厥詞稱他本來就不該是計算機系的教授而應當是一名廚師。也許正是江雪的稱讚使他終於拒絕了學校的返聘,並且也沒有接受另一些單位的聘請。何夕有些侷促地坐在江雪的身旁,半天也難得動一下筷子。江家布置得相當有品位,如果稍作誇張的話可稱得上一般性的豪華。以江北園的眼光來看,何夕比以前常來玩的那個叫什麼老麥的小伙子要害羞得多,不知道性格活潑的江雪怎麼會做出這種選擇。不過江北園知道世上有些事情是不能夠講道理的,女兒已經大了,家裡人已經不能像以前那樣代她去判斷了。

「聽小雪說你是數學系的碩士研究生。」江北園詢問道。

何夕點點頭,「我的導師是劉青。」

「劉青。」江北園念叨着這個名字,過了一會兒有些不自然地笑笑說,「退休後我的記性不如以前了。」

何夕的臉微微發紅,「我們系的老師都不太有名,不像別的系。以前我們出去時提起他們的名字很多人都不熟悉,所以後來我們都不提了。」

江北園點點頭,何夕說的是實情。現在C大最有名的教授都是諸如計算機系、外語系、電力系的,不僅是本校,就連外校和外單位的人都知道他們的大名—有些是讀他們編寫的書,有的是使用他們開發的應用系統。不久前C大出了件鬧得沸沸揚揚的事情,一位學生發明的皮革鞣製專利技術被一家企業以七百萬元買走,爾後皮革系的教授們也榮升這一行列。

「你什麼時候畢業。」江北園問得很仔細。

「明年春季。」何夕慢吞吞地夾了一口菜,感覺並不像江雪說得那樣好吃。

「聯繫到工作沒有。」江北園沒有理會江雪不滿的目光,「已經沒有多少時間了。」

何夕的額頭滲出了細小的汗珠,他覺得嘴裡的飯菜都味同嚼蠟,「現在還沒有。我正在找,有兩家研究所同我談過。另外,劉教授也問過我願不願意留校。」

江北園沉吟了半晌,他轉頭看着笑眯眯的女兒,她正一眼不眨地盯着何夕看,仿佛在做研究。

「你有沒有選修其他系的課程?」江北園接着問。

「老爸。」江雪生氣地大叫,「你要查戶口嗎?問那麼多幹嗎。」

江北園立時打住,過了一會兒說:「我去燒湯。」

湯端來了,冒着熱氣。沒有人說話,包括我。

(四)

老麥姿態優美地滑過一圈弧線,動作如行雲流水般酣暢。何夕有些無奈地看着自己腳下憑空多出來的幾隻輪子,心知自己絕不是這塊料。江雪本來一手牽着何夕一手牽着老麥,但幾步下來便不得不放開了何夕的手—除非她願意陪着何夕練摔筋斗的技巧。

這是一家校外的叫作「尖叫」的旱冰場,以前是當地科協的講演廳,現今承包給個人改裝成了娛樂場。條件比學校里的要好許多,當然價格是與條件成正比的。由於跌得有些怕了何夕便沒有上場,而是斜靠着圍欄很有閒情般地注視着場內嬉戲的人群。當然,他目光的焦點是江雪。老麥正和江雪在練習一個有點難度的新動作,他們在場地里穿梭往來的時候就像是兩條在水中翩翩游弋的魚。這個聯想讓何夕有些不快。

江雪可能是玩得累了,她邊招手邊朝何夕滑過來。到跟前時卻又突然打了一個三百六十度的急旋方才穩穩停住。老麥也跟着過來,同時舉手向着場邊的小攤販很瀟灑地打着響指。於是那個矮個子服務生忙不迭地遞過來幾聽飲料。老麥看看牌子滿意地笑着說你小子還算有點記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