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當空 - 第1章

黃易


【全本校對】《日月當空(出書版)》作者:黃易

內容簡介:

  這部長篇鉅作,全系列以18卷完結。

  某一程度上與《大唐雙龍傳》再續前緣,卷終的小女孩明空,六十年後登臨大寶,以武周取代李唐成為中土女帝,掌握天下。

  武曌出自魔門,卻把魔門連根拔起,以完成將魔門兩派六道魔笈《天魔策》十卷重歸於一的夢想。此時《天魔策》十得其九,獨欠魔門秘不可測、從沒有人練成過的《道心種魔大法》,故事由此展開。

  大法秘卷已毀,唯一深悉此書者被押返洛陽,造就了不情願的新一代「邪帝」龍鷹崛起武林,與女帝展開長達十多年波譎雲詭、恩怨難分、別開一面的鬥爭。而武曌和龍鷹的關係,便如「醉酒芙蓉」這樣的同一朵花,夜和日卻有兩種不同面目,又如陰暗和光明。他們間的鬥爭,等於己身的爭持,很難有明顯的界線。

  女帝與邪帝的權力爭鬥,史實與虛構的結合,構成了一部傳奇的武俠小說。乘風雲歷史,大興武俠玄幻,盛世亂世更迭間,誰能一筆反撥?屢屢翻新武俠閱讀體驗,出手必令俠友傾倒,誰能派來?

第一卷

第一章

階下之囚

  龍鷹斷然將雙手捧着《道心種魔大法》上下兩冊的古書卷,送進灶爐熊熊烈燒的柴火里,看着冊卷捲曲、變焦,瞬化飛灰。撲臉的熱浪,煙燼的氣味,令他生出於此一刻,其過去亦隨火消逝的古怪滋味。一切重新開始。

  回到只有幾件簡陋家具的小廳,把預備好的小包袱背上背,懷着無比輕鬆的心情,悠然踏出他隱世獨居剛好五個年頭的荒谷小石屋,焦燒的氣味仍充塞鼻腔。此地一別,他永遠不再回來,天下這麼大,尋得個山明水秀的好地方,忘掉曾發生過的所有事,憑自己遍閱聖帝府藏書的胸襟知識,賺錢養活娶回來的嬌妻美妾,成家立業。至於《道心種魔大法》上的心法武功,自認是學不來的了。哪有這種可嚇壞人的練武方式?更何況十二篇里又缺少第六篇。

  屋外陽光漫空,美麗的荒谷寂靜一如過去五年的每個清晨,就在此時,心中湧起強烈無法解釋的危機感覺。換過一般人,或會以為是疑神疑鬼,本來無事。龍鷹卻曉得是本身所具尚未成氣候的魔種向自己發出最嚴厲的警告,猛地往上望去。

  一個黑點在他視野內迅速擴大,以優美的姿態朝他立處旋飛下來,竟然是頭兩翅伸展達六尺的巨鷹,飛近至上方百丈許處,忽又振翼而起,望谷口飛去。

  龍鷹猶如從一個醉心酣美的夢境甦醒過來,回到冷酷無情的現實,曉得厄運臨身,在劫難逃。怎會這麼巧的?早一天走不是沒事了嗎?想是這麼想,心裡有數早走遲走不會有任何分別,一旦讓對方掌握他的存在,又可以溜多遠呢?他的敵人,不只是整個所謂的正道武林,還有皇帝小兒也要看她面色做人,握天下生殺大權的武曌,試問他可以逃到哪裡去?

  他也是奇怪,縱使在這樣的情況下,仍是冷靜如亘,無怵無懼,當然須大動腦筋。過去的二十年雖說未曾懈怠、自強不息,卻從未隨心所欲的去享受生命,哪肯這麼英年早逝?逃是逃不了的,以不知道算否是自己師父的聖帝杜傲和一眾師兄,在比自己現在處境優勝百倍的逃亡條件下,仍落得一一遭擒遭殺的命運,否則不會於此苦待五年,尚未見他們半個身影。剛才還要依老杜的臨別嚴令,把秘卷燒掉。

  龍鷹折返屋內,先以最迅捷的手法,把包袱內的衣物糧食用品安置回原處,又在灶頭煲水,好掩飾生火的真正原因,這才走進臥室,躺臥唯一的石床上,運轉功法,將得來不易精純無比的內功散去。

  他一直想做卻不敢做,修煉道心種魔大法的首堵大難關,於這樣沒得選擇的情況下,終於發生。

  「砰!砰!砰!」

  門窗同時粉碎。龍鷹忍受着散功後陣陣從骨髓深處鑽出來的痛楚,閉上雙目,劍氣倏地壓體而至。他武功雖剛失掉,魔種卻如古卷所說的不再受道門修仙的正宗元氣羈絆,反更增其靈銳,感應到對方劍氣變化下又藏變化,已達收發由心的劍道竅法,比之聖帝杜傲實不遑多讓,換過功力仍在的自己,單打獨鬥肯定與他過不了十招。如此高手,天下罕有。

  襲擊者忽地「咦」一聲,收回劍罡,劍尖往躺在床上的他瞬間輕點十多下,每一記下手極有分寸,只會令血氣運行不暢,並不傷他經脈。又喝道:「停手!只是個不懂武技的普通人。」

  屋內破風疾掠的聲音剎那斂收,顯示入屋行事者無一不是高手。

  龍鷹抵不住好奇心,睜開雙目,與對方打個照面,本預期入目的是與杜傲年紀相仿的高手,豈知竟是個比自己只大上兩三歲的年輕劍士。他站在床旁,深邃莫測的眼睛正帶着抱歉的神色俯視自己。此君長得英俊偉岸,且有種難以言喻的氣質,若如孤傲不群,灑脫出塵的詩人名士,偶然配劍穿上武士服作玩兒。

  龍鷹再沒有多看一眼的機會,給人從床上揪起來,更不知誰把一個黑布袋罩下來,頓然眼前一黑,跟着被帶往廳子,給硬按跪在中央處,雙手被反剪背後,以粗牛筋一類東西綁個結實,雙腳遭遇相同,繼而身子一輕,被制的穴道回復暢順。龍鷹心中大懍,這個年輕高手點穴用勁之巧妙、時間拿捏的準確,實在他估計之上。忽然間,他從自由自在的快活人變成階下囚。

  沒人說話,靜得有點不合常理,只余搜索的響聲。

  「太平公主駕到!」此喊話帶點誇張地以陰陽怪氣的聲調詠唱出來,與荒山窮谷是如許地不協調。下跪聲處處響起。

  一個有些許兒肆無忌憚,但又浪蕩誘人的甜美聲音嗔怪道:「胖公公你真是的,這裡並非皇宮內苑,執什麼君臣之禮。風公子、丘將軍、諸位平身。」

  龍鷹認得是那年輕劍士的聲音道:「公主若無其他吩咐,過庭請公主賜准立即趕返北方,因一些瑣事急待處理。」

  太平公主發出令人迷醉的輕笑,欣然道:「能讓我們於長江海口一役斬殺邪帝杜傲的大英雄趕回去處理的,不該是瑣事。本殿明白公子因大材小用,致心中不舒服。」

  風公子忙道:「過庭怎敢!」

  猜想是一回事,事實是另一回事。聽到杜傲慘被截殺,且是栽在這麼的一個年輕劍士手上,威名盡喪,龍鷹不由心生悲惻。對他來說是罕有的情緒。

  太平公主續道:「自聖神在先帝駕崩前立下宏願,誓要把自漢以來,為禍我中土多年的魔門叛逆連根拔起,其鎮派妖笈則收歸朝廷,焚毀以祭祖謝天,獵魔行動全面展開。到今天魔門的重要人物一一伏誅,魔策十卷得其九,只余《道心種魔大法》,可竟全功。由於事關重大,兼且時間緊迫,且怕來遲一步,給此子遁往遠處,那時必須藉助公子愛鷹的銳目和公子天下無雙的追搜之技,就像海口一役,杜傲殺出重圍後,仍難逃公子攔截。」

  風過庭淡然道:「公主誇獎。」

  太平公主道:「現在大事已定,這裡自有本殿處理,祝公子一路順風。」

  風過庭謝恩離去。

  接着太平公主自言自語般一字一字沉吟道:「他真的不懂武功?」

  聽她語調,知她正皺眉苦思,大惑難解。龍鷹心忖有什麼好奇怪的,老杜傳授自己道家練氣之法,是瞞着其他徒弟暗裡進行,與自己有關的一切不用問也知不是老杜處拷問得來,自該認為他不諳武事。不由感到很不妥當。

  一隻肥手隔布按在他的天靈蓋上,瞬即由溫熱變冰寒,初時還沒有什麼感覺,忽然間全身經脈無一倖免地充塞着精緻柔韌的勁氣。胖公公的聲音在身旁響起道:「奇怪!真的很奇怪!」

  太平公主聲音轉寒道:「給我退下!」

  有人喝道:「公主有令!全體退出屋外去!」

  屋內其他人走得一乾二淨,只余太平公主、胖公公和那該是丘將軍者等三人。

  胖公公收回肥手,道:「丘將軍請到屋外為公主監察,不准任何人踏入離屋百丈的距離。」

  丘將軍顯然大感錯愕,想不到以他的身份地位亦要被驅逐到屋外百丈遠處,不得與聞,偏又沒有辦法,只好離開。

  只看胖公公不用請示公主自作主張,曉得他不單清楚公主心意,還威權極重,不只是個隨身侍主的奴才。憑他剛才搜索探察龍鷹脈絡情況的功夫,此胖子武功的可怕處,該不比風過庭遜色多少。

  龍鷹不妥當的感覺更強烈。

  罩頭布袋終被揭掉。龍鷹猛睜雙目,由暗黑到光明的刺激令他一時什麼都看不真。傳聞里太平公主是中土著名的出色美女,現在自己雖成階下重囚,但如可一睹花容,總算是補償。他就是這般的一個人,天生灑脫,蒼空掉下來可當被蓋。

  當眼前物象回復清晰,禁不住大失所望。太平公主坐在眼前他親手製作的榴木太師椅里,臉蓋黑紗。一個面如滿月、五官全被擠壓到臉孔中央處的矮肥胖子,悠然自得站在她旁,正笑嘻嘻地瞧他。

  不過縱然花容被吝惜地掩蓋,此女撩人至極、惹人遐思的動人體態絕非一片黑紗可以令她失色。緊身的夜行勁服,盡顯她玲瓏浮凸優美至無以復加的線條。

  胖公公皮笑肉不笑的道:「嘿!公主啊!杜傲的眼光真不賴,看不過五年許光景,小哥兒長得這麼高大粗壯,且相格清奇,雙目靈動如神。就算在現今的情況下,仍毫無懼意,只是臉色差了點,是不是昨夜睡不好呢?」

  太平公主沒有答他,徑向龍鷹道:「你叫小朴!對嗎?」

  龍鷹乾咳一聲,清清喉嚨道:「公主明鑑,那是我以前的小名,我昨夜正是因苦思新的名字,所以睡不好。嘿!現在的我叫龍鷹。」

  胖公公大訝道:「在這樣的情況下小哥兒仍可滔滔侃談,真的不害怕嗎?」

  太平公主柔聲道:「如果肯乖乖聽話,的確不用害怕。只要交出《道心種魔大法》,不但不用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我還會帶你回洛陽神都,讓你享盡榮華富貴、天下美女。」

  龍鷹給她甜美動人的聲音鑽得差點心兒融化,心道不知美女中可否包括你公主殿下在內。當然不敢宣之於口,苦笑道:「到今天我方曉得世上有這麼一卷書,教我拿什麼來交給公主?」

  太平公主仰起俏臉,望往屋樑,淡然自若的道:「天下四大奇書分為《戰神圖錄》、《長生訣》、《慈航劍典》和《道心種魔大法》。劍典藏於佛門聖地慈航靜齋,圖錄則從沒有人見過,存在成疑,可以不論。長生訣為我朝開國大宗師少帥寇仲和徐子陵所得(作者註:事見拙作《大唐雙龍傳》),亦隨他們遠遊而湮沒。只有種魔大法向為魔門天邪道的鎮宗之寶,由宗主隨身攜帶,此法雖從沒有魔門中人練成過,但其評價只在陰癸派的天魔大法之上而不在其下,益顯其秘不可測。如果不是能搜遍杜傲的屍身,我說不定會相信你的一派胡言,只割下你的頭顱了事。胖公公請解開他的手。」

  胖公公移到他背後,鬆掉捆綁。

  太平公主拍拍所坐椅子的扶手,輕輕道:「椅子是你造的嗎?」

  龍鷹心不在焉的點頭。真不明白貴為公主的她為何肯花這麼多時間在自己身上,仍不拆屋翻谷的去搜,找不到來個大刑伺候,乾脆利落。

  太平公主欣喜的道:「你有一雙巧匠的靈手,本殿從沒坐過這麼舒服的椅子。」

  剛為他鬆綁的胖公公回到公主旁,嘻嘻笑道:「小哥兒願意合作,公主不如賞他個匠監的優職,讓他過過做官的癮。不用害怕入宮,我會無微不至的看顧你,保證沒人敢欺負。」

  龍鷹心叫厲害,兩人一唱一和,硬中帶軟,軟中帶硬,撼其志動其心。不過也添其惑,對方為何這麼重視他?

  太平公主道:「盡忠義是對的,但須看對象是誰。讓他自己看吧!」

  龍鷹既茫然又大吃一驚之際,胖公公臉盈笑意的從懷裡掏出一卷薄頁,走前送入他手內。道:「公主有令,小哥兒須全篇由頭看到尾,不准漏掉半個字。」

  龍鷹雖不知卷上寫的是什麼,但知絕不會有利於他。登時方寸大亂,頭皮發麻的往頁卷瞧去。立即全身發軟,由直跪改為坐往腳踝去。

  入目的赫然是「種他第六」四個大字。

  正是《道心種魔大法》所缺的那一篇。並非原本,而是依原本謄寫過來的手抄本。龍鷹頭皮發麻的揭開下一頁,看兩句曉得確為古卷缺了的那一篇。心叫糟糕。

  果然太平公主的聲音傳來道:「這個是抄本,原本留在洛陽,是從杜傲的屍身搜出來的。讀完,本殿再和你說話。」

  龍鷹一頁一頁的看下去,愈看愈驚心動魄。更有個奇怪的感覺,就是字體既火辣放任,又不失精緻綺麗的氣質,統一兩種不同風格的關鍵系乎箭箭能命中箭靶紅心般的準確筆劃。他直覺感到抄寫者是女性,極可能是武曌本人,雖然日理萬機的她沒什麼道理親力親為去幹這苦差事。

  胖公公哈哈一笑,從他手上取回抄本,道:「小哥兒還有什麼話可說的!」

  太平公主透過臉紗凝視他。

  龍鷹搖頭苦笑道:「我盡忠義的對象確是錯得厲害。嘿!幸好我無意中為朝廷立下大功,《道心種魔大法》不是要拿去焚燒祭天的嗎?我剛拿去當柴火煲水燒掉了,公主仍可賞個匠監給我嗎?」

  太平公主霍地立起,厲叱道:「好膽!」

  龍鷹毫無懼色和似變成雌老虎般的她對視,因曉得自己雖算錯一着,尚未至一敗塗地,因為他已成了活着的《道心種魔大法》。

  果然太平公主平復下來,胖公公一雙本是又細又長的眼卻睜得大大的,芒光電射,殺機大盛。

  太平公主沉聲道:「丘將軍請進來!」也不覺提聲運氣,聲音遠傳屋外。

  丘將軍如飛掠至。

  太平公主淡淡道:「將這小子押上囚車,另留下一千人,着他們搜遍石屋山谷,凡與這小子有關的物品都給本殿帶回神都。」又回頭瞥一眼身後的椅子,略猶豫,柔聲道:「不要漏掉椅子。」

  再不看龍鷹,婀娜多姿的離去。

  龍鷹暗嘆一口氣,心忖風過庭可算是自己的救命恩人,若不是他幹掉老杜,會輪到老杜取他小命。

第二章

種魔大法

  所謂囚車,其實是輛刑車。車廂以薄鐵片鑲嵌加裝,四匹健馬拖拉,後方開門,除廂門設有透氣孔外,其它是密封的。龍鷹給押上囚車,被逼躺在廂子裡可調整傾斜度的刑床上,手足被絞索綁紮結實,再轉動設於床底近門處的絞盤,將絞索扯往四角,令躺在刑床上的龍鷹成「大」字形,除頭部可稍作移動外,伸個懶腰這麼簡單的動作都辦不到。不過當刑床被調整至頭部的一邊往下大傾斜,血液下流,頭顱充血,龍鷹唯一可移動的身體部分立告動彈不得,至此龍鷹始深切體會到,原來能作動身體是如斯珍貴。

  今次隨來的有武曌手下酷吏的用刑第一高手來俊臣,經他發明的刑具和施刑方式不勝枚舉,也不知有多少王公大臣、唐朝宗室栽在他手上,被迫自誣自告,屈成冤獄。只看武曌讓這般的一個得力手下隨行,可見她對《道心種魔大法》志在必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