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高粱家族 - 第1章

莫言

-------------------------------------------------------

☆本文由早安電子書網友分享,版權歸原作者所有☆

☆請勿用於商業行為,一切後果自負☆

☆早安電子書☆

☆http://www.zadzs.com☆

-------------------------------------------------------

紅高粱家族

《紅高粱家族》是莫言向中國當代文學奉獻的一部影響巨大的作品,被譯成近二十種文字在全世界發行。他本書中創造了他的文學王國「高密東北鄉」,通過「我」的敘述,描寫了抗日戰爭期間,「我」的祖先在高密東北鄉上演了一幕幕轟轟烈烈、英勇悲壯的舞劇。「我」的家族裡的先輩們,爺爺、奶奶、父親、姑姑等,一方面奮起抗擊殘暴的日本侵略者,一方面發生着讓子孫後代相形見絀的傳奇般的愛情故事。書中洋溢着莫言獨有的豐富飽滿的想象力、令人嘆服的感覺描寫,並以汪洋恣肆之筆全力張揚中華民族的旺盛生命力,堪稱當代文學中劃時代的史詩精品。

第一部

紅高粱

第01節

一九三九年古歷八月初九,我父親這個土匪種十四歲多一點。他跟着後來名滿天下的傳奇英雄余占鰲司令的隊伍去膠平公路伏擊日本人的汽車隊。奶奶披着夾襖,送他們到村頭。余司令說:「立住吧。」奶奶就立住了。奶奶對我父親說:「豆官,聽你乾爹的話。」父親沒吱聲,他看着奶奶高大的身軀,嗅着奶奶的夾襖里散出的熱烘烘的香味,突然感到涼氣逼人,他打了一個戰,肚子咕嚕嚕響一陣。余司令拍了一下父親的頭,說:「走,乾兒。」

天地混沌,景物影影綽綽,隊伍的雜沓腳步聲已響出很遠。父親眼前掛着藍白色的霧幔,擋住他的視線,只聞隊伍腳步聲,不見隊伍形和影。父親緊緊扯住余司令的衣角,雙腿快速挪動。奶奶像岸愈離愈遠,霧像海水愈近愈洶湧,父親抓住余司令,就像抓住一條船舷。

父親就這樣奔向了聳立在故鄉通紅的高粱地里屬於他的那塊無字的青石墓碑。他的墳頭上已經枯草瑟瑟,曾經有一個光屁股的男孩牽着一隻雪白的山羊來到這裡,山羊不緊不忙地啃着墳頭上的草,男孩子站在墓碑上,怒氣沖沖地撒上一泡尿,然後放聲高唱:高粱紅了——日本來了——同胞們準備好——開始開炮——

有人說這個放羊的男孩就是我,我不知道是不是我。我曾經對高密東北鄉極端熱愛,曾經對高密東北鄉極端仇恨,長大後努力學習馬克思主義,我終於悟到:高密東北鄉無疑是地球上最美麗最醜陋、最超脫最世俗、最聖潔最齷齪、最英雄好漢最王八蛋、最能喝酒最能愛的地方。生存在這塊土地上的我的父老鄉親們,喜食高粱,每年都大量種植。八月深秋,無邊無際的高粱紅成洸洋的血海。高粱高密輝煌,高粱淒婉可人,高粱愛情激盪。秋風蒼涼,陽光很旺,瓦藍的天上遊蕩着一朵朵豐滿的白雲,高粱上滑動着一朵朵豐滿的白雲的紫紅色影子。一隊隊暗紅色的人在高粱棵子裡穿梭拉網,幾十年如一日。他們殺人越貨,精忠報國,他們演出過一幕幕英勇悲壯的舞劇,使我們這些活着的不肖子孫相形見絀,在進步的同時,我真切感到種的退化。

出村之後,隊伍在一條狹窄的土路上行進,人的腳步聲中夾雜着路邊碎草的窸窣聲響。霧奇濃,活潑多變。我父親的臉上,無數密集的小水點凝成大顆粒的水珠,他的一撮頭髮,粘在頭皮上,從路兩邊高粱地里飄來的幽淡的薄荷氣息和成熟高粱苦澀微甘的氣味,我父親早已聞慣,不新不奇。在這次霧中行軍里,我父親聞到了那種新奇的、黃紅相間的腥甜氣息。那味道從薄荷和高粱的味道中隱隱約約地透過來,喚起父親心靈深處一種非常遙遠的回憶。

七天之後,八月十五日,中秋節。一輪明月冉冉升起,遍地高粱肅然默立,高粱穗子浸在月光里,像蘸過水銀,汩汩生輝。我父親在剪破的月影下,聞到了比現在強烈無數倍的腥甜氣息。那時候,余司令牽着他的手在高粱地里行走,三百多個鄉親疊股枕臂、陳屍狼藉,流出的鮮血灌溉了一大片高粱,把高粱下的黑土浸泡成稀泥,使他們拔腳遲緩。腥甜的氣味令人窒息,一群前來吃人肉的狗,坐在高粱地里,目光炯炯地盯着父親和余司令。余司令掏出自來得手槍,甩手一響,兩隻狗眼滅了;又一甩手,滅了兩隻狗眼。群狗一鬨而散,坐得遠遠的,嗚嗚地咆哮着,貪婪地望着死屍。腥甜味愈加強烈,余司令大喊一聲:「日本狗!狗娘養的日本!」他對着那群狗打完了所有的子彈,狗跑得無影無蹤。余司令對我父親說:「走吧,兒子!」一老一小,便迎着月光,向高粱深處走去。那股瀰漫田野的腥甜味浸透了我父親的靈魂,在以後更加激烈更加殘忍的歲月里,這股腥甜味一直伴隨着他。

高粱的莖葉在霧中滋滋亂叫,霧中緩慢地流淌着在這塊低洼平原上穿行的墨河水明亮的喧譁,一陣強一陣弱,一陣遠一陣近。趕上隊伍了,父親的身前身後響着踢踢蹋蹋的腳步聲和粗重的呼吸。不知誰的槍托撞到另一個誰的槍托上了。不知誰的腳踩破了一個死人的骷髏什麼的。父親前邊那個人吭吭地咳嗽起來,這個人的咳嗽聲非常熟悉。父親聽着他咳嗽就想起他那兩扇一激動就充血的大耳朵。透明單薄布滿細血管的大耳朵是王文義頭上引人注目的器官。他個子很小,一顆大頭縮在聳起的雙肩中。父親努力看去,目光刺破濃霧,看到了王文義那顆一邊咳一邊顛動的大頭。父親想起王文義在演練場上挨打時,那顆大頭顛成那般可憐模樣。那時他剛參加余司令的隊伍,任副官在演練場上對他也對其他隊員喊:向右轉——,王文義歡歡喜喜地跺着腳,不知轉到哪裡去了。任副官在他腚上打了一鞭子,他嘴咧開叫一聲:孩子他娘!臉上表情不知是哭還是笑。圍在短牆外看光景的孩子們都哈哈大笑。

余司令飛去一腳,踢到王文義的屁股上。

「咳什麼?」

「司令……」王文義忍着咳嗽說:「嗓子眼兒發癢……」

「癢也別咳!暴露了目標我要你的腦袋!」

「是,司令。」王文義答應着,又有一陣咳嗽衝口而出。

父親覺出余司令前跨了一大步,只手捺住了王文義的後頸皮。王文義口裡噝噝地響着,隨即不咳了。

父親覺得余司令的手從王文義的後頸皮上鬆開了,父親還覺得王文義的脖子上留下兩個熟葡萄一樣的紫手印,王文義幽藍色的驚懼不安的眼睛裡,飛迸出幾點感激與委屈。

很快,隊伍鑽進了高粱地。我父親本能地感覺到隊伍是向着東南方向開進的。適才走過的這段土路是由村莊直接通向墨水河邊的唯一的道路。這條狹窄的土路在白天顏色青白,路原是由烏油油的黑土築成,但久經踐踏,黑色都沉澱到底層,路上疊印過多少牛羊的花瓣蹄印和騾馬毛驢的半圓蹄印,馬騾驢糞像干萎的蘋果,牛糞像蟲蛀過的薄餅,羊糞稀拉拉像震落的黑豆。父親常走這條路,後來他在日本炭窯中苦熬歲月時,眼前常常閃過這條路。父親不知道我的奶奶在這條土路上主演過多少風流悲喜劇,我知道。父親也不知道在高粱陰影遮掩着的黑土上,曾經躺過奶奶潔白如玉的光滑肉體,我也知道。

拐進高粱地後,霧更顯凝滯,質量加大,流動感少,在人的身體與人負載的物體碰撞高粱秸稈後,隨着高粱嚓嚓啦啦的幽怨鳴聲,一大滴一大滴的沉重水珠撲簌簌落下。水珠冰涼清爽,味道鮮美,我父親仰臉時,一滴大水珠準確地打進他的嘴裡。父親看到舒緩的霧團里,晃動着高粱沉甸甸的頭顱。高粱沾滿了露水的柔韌葉片,鋸着父親的衣衫和面頰。高粱晃動激起的小風在父親頭頂上短促出擊,墨水河的流水聲愈來愈響。

父親在墨水河裡玩過水,他的水性好象是天生的,奶奶說他見了水比見了親娘還急。父親五歲時,就像小鴨子一樣潛水,粉紅的屁眼兒朝着天,雙腳高舉。父親知道,墨水河底的淤泥烏黑髮亮,柔軟得像油脂一樣。河邊潮濕的灘涂上,叢生着灰綠色的蘆葦和鵝綠色車前草,還有貼地爬生的野葛蔓,支支直立的接骨草。灘涂的淤泥上,印滿螃蟹纖細的爪跡。秋風起,天氣涼,一群群大雁往南飛,一會兒排成個「一」字,一會兒排成個「人」字,等等。高粱紅了,成群結隊的、馬蹄大小的螃蟹都在夜間爬上河灘,到草叢中覓食。螃蟹喜食新鮮牛屎和腐爛的動物的屍體。父親聽着河聲,想着從前的秋天夜晚,跟着我家的老夥計劉羅漢大爺去河邊捉螃蟹的情景。夜色灰葡萄,金風串河道,寶藍色的天空深邃無邊,綠色的星辰格外明亮。北斗勺子星——北斗主死,南斗簸箕星——南斗司生,八角玻璃井——缺了一塊磚,焦灼的牛郎要上吊,憂愁的織女要跳河……都在頭上懸着。劉羅漢大爺在我家工作了幾十年,負責着我家燒酒作坊的全面工作,父親跟着羅漢大爺腳前腳後地跑,就像跟着自己的爺爺一樣。

父親被迷霧擾亂的心頭亮起了一盞四塊玻璃插成的罩子燈,洋油煙子從罩子燈上蓋的鐵皮、鑽眼的鐵皮上鑽出來。燈光微弱,只能照亮五六米方圓的黑暗。河裡的水流到燈影里,黃得像熟透的杏子一樣可愛,但可愛一霎霎,就流過去了,黑暗中的河水倒映着一天星斗。父親和羅漢大爺披着蓑衣,坐在罩子燈旁,聽着河水的低沉嗚咽——非常低沉的嗚咽。河道兩邊無窮的高粱地不時響起尋偶狐狸的興奮鳴叫。螃蟹趨光,正向燈影聚攏。父親和羅漢大爺靜坐着,恭聽着天下的竊竊秘語,河底下淤泥的腥味,一股股泛上來。成群結隊的螃蟹團團圍上來,形成一個躁動不安的圓圈。父親心裡惶惶,躍躍欲起,被羅漢大爺按住了肩頭。「別急!」大爺說,「心急喝不得熱粘粥。」父親強壓住激動,不動。螃蟹爬到燈光里就停下來,首尾相銜,把地皮都蓋住了。一片青色的蟹殼閃亮,一對對圓杆狀的眼睛從凹陷的眼窩裡打出來。隱在傾斜的臉面下的嘴裡,吐出一串一串的五彩泡沫。螃蟹吐着彩沫向人類挑戰,父親身上披着大蓑衣長毛奓起。羅漢大爺說:「抓!」父親應聲彈起,與羅漢大爺搶過去,每人抓住一面早就鋪在地上的密眼羅網的兩角,把一塊螃蟹抬起來,露出了螃蟹下的河灘涂地。父親和羅漢大爺把網角系起扔在一邊,又用同樣的迅速和熟練抬起網片。每一網都是那麼沉重,不知網住了幾百幾千隻螃蟹。

父親跟着隊伍進了高粱地後,由於心隨螃蟹橫行斜走,腳與腿不擇空隙,撞得高粱棵子東倒西歪。他的手始終緊扯着余司令的衣角,一半是自己行走,一半是余司令牽拉着前進,他竟覺得有些瞌睡上來,脖子僵硬,眼珠子生澀呆板。父親想,只要跟着羅漢大爺去墨水河,就沒有空手回來的道理。父親吃螃蟹吃膩了,奶奶也吃膩了。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羅漢大爺就用快刀把螃蟹斬成碎塊,放到豆腐磨里研碎,加鹽,裝缸,製成蟹醬,成年累月地吃,吃不完就臭,臭了就餵罌粟。我聽說奶奶會吸大煙但不上癮,所以始終面如桃花,神清氣爽。用螃蟹餵過的罌粟花朵肥碩壯大,粉、紅、白三色交雜,香氣撲鼻。故鄉的黑土本來就是出奇的肥沃,所以物產豐饒,人種優良,民心高拔健邁,本是我故鄉心態。墨水河盛產的白鱔魚肥得像肉棍一樣,從頭至尾一根刺。它們呆頭呆腦,見鈎就吞。父親想着的羅漢大爺去年就死了,死在膠平公路上。他的屍體被割得零零碎碎,扔得東一塊西一塊,軀幹上的皮被剝了,肉跳,肉蹦,像只褪皮後的大青蛙。父親一想起羅漢大爺的屍體,脊樑溝就發涼。父親又想起大約七八年前的一個晚上,我奶奶喝醉了酒,在我家燒酒作坊的院子裡,有一個高粱葉子垛,奶奶倚在草垛上,摟住羅漢大爺的肩,呢呢喃喃地說:「大叔……你別走,不看僧面看佛面,不看魚面看水面,不看我的面子也看豆官的面子上,留下吧,你要我……我也給你……你就像我的爹一樣……」父親記得羅漢大爺把奶奶推到一邊,晃晃蕩盪走進騾棚,給騾子拌料去了。我家養着兩頭大黑騾子,開着燒高粱酒的作坊,是村子裡的首富。羅漢大爺沒走,一直在我家擔任業務領導,直到我家那兩頭大黑騾子被日本人拉到膠平公路修築工地上去使役為止。

這時,從被父親他們甩在身後的村子裡,傳來悠長的毛驢叫聲。父親精神一震,眼睛睜開,然而看到的,依然是半凝固半透明的霧氣。高粱挺拔的稈子,排成密集的棚欄,模模糊糊地隱藏在氣體的背後,穿過一排又一排,排排無盡頭。走進高粱地多久了,父親已經忘記,他的神思長久地滯留在遠處那條喧響着的豐饒河流里,長久地滯留在往事的回憶里,竟不知這樣匆匆忙忙擁擁擠擠地在如夢如海的高粱地里躦進是為了什麼。父親迷失了方位。他在前年有一次迷途高粱地的經驗,但最後還是走出來了,是河聲給他指引了方向。現在,父親又諦聽着河的啟示,很快明白,隊伍是向正東偏南開進,對着河的方向開進。方向辨清,父親也就明白,這是去打伏擊,打日本人,要殺人,像殺狗一樣。他知道隊伍一直往東南走,很快就要走到那條南北貫通,把偌大個低洼平原分成兩半,把膠縣平度縣兩座縣城連在一起的膠平公路。這條公路,是日本人和他們的走狗用皮鞭和刺刀催逼着老百姓修成的。

高粱的騷動因為人們的疲憊睏乏而頻繁激烈起來,積露連續落下,淋濕了每個人的頭皮和脖頸。王文義咳嗽不斷,雖連遭余司令辱罵也不改正。父親感到公路就要到了,他的眼前昏昏黃黃地晃動着路的影子。不知不覺,連成一體的霧海中竟有些空洞出現,一穗一穗被露水打得精濕的高粱在霧洞裡憂悒地注視着我父親,父親也虔誠地望着它們。父親恍然大悟,明白了它們都是活生生的靈物。它們根扎黑土,受日精月華,得雨露滋潤,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父親從高粱的顏色上,猜到了太陽已經把被高粱遮擋着的地平線燒成一片可憐的艷紅。

忽然發生變故,父親先是聽到耳邊一聲尖利呼嘯,接着聽到前邊發出什麼東西被迸裂的聲響。

余司令大聲吼叫:「誰開槍?小舅子,誰開的槍?」

父親聽到子彈鑽破濃霧,穿過高粱葉子高粱稈,一顆高粱頭顱落地。一時間眾人都屏氣息聲。那粒子彈一路尖叫着,不知落到哪裡去了。芳香的硝煙迷散進霧。王文義慘叫一聲:「司令——我沒有頭啦——司令——我沒有頭啦——」

余司令一愣神,踢了王文義一腳,說:「你娘個蛋!沒有頭還會說話!」

余司令撇下我父親,到隊伍前頭去了。王文義還在哀嚎。父親湊上前去,看清了王文義奇形怪狀的臉。他的腮上,有一股深藍色的東西在流動。父親伸手摸去,觸了一手粘膩發燙的液體。父親聞到了跟墨水河淤泥差不多、但比墨水河淤泥要新鮮得多的腥氣。它壓倒了薄荷的幽香,壓倒了高粱的甘苦,它喚醒了父親那越來越迫近的記憶,一線穿珠般地把墨水河淤泥、把高粱下黑土、把永遠死不了的過去和永遠留不住的現在連繫在一起,有時候,萬物都會吐出人血的味道。

「大叔,」父親說,「大叔,你掛彩了。」

「豆官,你是豆官吧,你看看大叔的頭還在脖子上長着嗎?」

「在,大叔,長得好好的,就是耳朵流血啦。」

第02節

王文義伸手摸耳朵,摸到一手血,一陣尖叫後,他就癱了:「司令,我掛彩啦!我掛彩啦,我掛彩啦。」

余司令從前邊回來,蹲下,捏着王文義的脖子,壓低嗓門說:「別叫,再叫我就斃了你!」

王文義不敢叫了。

「傷着哪兒啦?」余司令問。

「耳朵……」王文義哭着說。

余司令從腰裡抽出一塊包袱皮樣的白布,嚓一聲撕成兩半,遞給王文義,說:「先捂着,別出聲,跟着走,到了路上再包紮。」

余司令又叫:「豆官。」父親應了,余司令就牽着他的手走。王文義哼哼唧唧地跟在後邊。

適才那一槍,是扛着一盤耙在頭前開路的大個子啞巴,不慎摔倒,背上的長槍走了火。啞巴是余司令的老朋友,一同在高粱地里吃過「拤餅」的草莽英雄,他的一隻腳因在母腹中受過傷,走起來一顛一顛,但非常快。父親有些怕他。

黎明前後這場大霧,終於在余司令的隊伍跨上膠平公路時潰散下去。故鄉八月,是多霧的季節,也許是地勢低洼土壤潮濕所致吧。走上公路後,父親頓時感到身體靈巧輕便,腳板利索有勁,他鬆開了抓住余司令衣角的手。王文義用白布捂着血耳朵,滿臉哭相。余司令給他粗手粗腳包紮耳朵,連半個頭也包住了。王文義痛得齜牙咧嘴。

余司令說:「你好大的命!」

王文義說:「我的血流光了,我不能去啦!」

余司令說:「屁,蚊子咬了一口也不過這樣,忘了你那三個兒子啦吧!」

王文義垂下頭,嘟嘟噥噥說:「沒忘,沒忘。」

他背着一支長筒子鳥槍,槍託兒血紅色。裝火藥的扁鐵盒斜吊在他的屁股上。

那些殘存的霧都退到高粱地里去了。大路上鋪着一層粗砂,沒有牛馬腳蹤,更無人的腳印。相對着路兩側茂密的高粱,公路荒涼,荒唐,令人感到不祥。父親早就知道余司令的隊伍連聾帶啞連瘸帶拐不過四十人,但這些人住在村里時,攪得雞飛狗跳,仿佛滿村是兵。隊伍擺在大路上,三十多人縮成一團,像一條凍僵了的蛇。槍支七長八短,土炮、鳥槍、老漢陽,方六方七兄弟倆抬着一門能把小秤砣打出去的大抬杆子。啞巴扛着一盤長方形的平整土地用的、周遭二十六根鐵尖齒的耙。另有三個隊員扛着一盤。父親當時還不知道打伏擊是怎麼一回事,更不知道打伏擊為什麼還要扛上四盤鐵齒耙。

為了為我的家族樹碑立傳,我曾經跑回高密東北鄉,進行了大量的調查,調查的重點,就是這場我父親參加過的、在墨水河邊打死鬼子少將的著名戰鬥。我們村里一個九十二歲的老太太對我說:「東北鄉,人萬千,陣勢列在墨河邊。余司令,陣前站,一舉手炮聲連環。東洋鬼子魂兒散,紛紛落在地平川。女中魁首戴鳳蓮,花容月貌巧機關,調來鐵耙擺連環,擋住鬼子不能前……」老太婆頭頂禿得像一個陶罐,面孔都朽了,干手上凸着一條條絲瓜瓤子一樣的筋。她是三九年八月中秋節那場大屠殺的倖存者,那時她因腳上生瘡跑不動,被丈夫塞進地瓜窖子裡藏起來,天湊地巧活了下來。老太婆所唱快板中的戴鳳蓮,就是我奶奶的大號。聽到這裡,我興奮異常。這說明,用鐵耙擋住鬼子汽車退路的計謀竟是我奶奶這個女流想出來的。我奶奶也應該是抗日的先鋒,民族的英雄。

提起我的奶奶,老太太話就多了。她的話破碎零亂,像一群隨風遍地滾的樹葉。她說起我奶奶的腳,是全村最小的腳。我們家的燒酒後勁好大。說到膠平公路時,她的話連貫起來:「路修到咱這地盤時哪……高粱齊腰深了……鬼子把能幹活的人都趕去了……打毛子工,都偷懶磨滑……你們家裡那兩頭大黑騾子也給拉去了……鬼子在墨水河上架石橋……羅漢,你們家那個老長工……他和你奶奶不大清白咧,人家都這麼說……呵呀呀,你奶奶年輕時花花事兒多着咧……你爹多能幹,十五歲就殺人,雜種出好漢,十有九個都不善……羅漢去鏟騾子腿……被捉住零刀子剮啦……鬼子糟害人呢,在鍋里拉屎,盆里撒尿。那年,去挑水,挑上來一個什麼呀,一個人頭呀,扎着大辮子……」

劉羅漢大爺是我們家歷史上的一個重要的人物。關於他與我奶奶之間是否有染,現已無法查清,誠然,從心裡說,我不願承認這是事實。

道理雖懂,但陶罐頭老太太的話還是讓我感到難堪。我想,既然羅漢大爺對待我父親像對待親孫子一樣,那他就像我的曾祖父一樣;假如這位曾祖父竟與我奶奶有過風流事,豈不是亂倫嗎?這其實是胡想,因為我奶奶並不是羅漢大爺的兒媳而是他的東家,羅漢與我的家族只有經濟上的聯繫而無血緣上的聯繫,他像一個忠實的老家人點綴着我家的歷史而且確鑿無疑地為我們家的歷史增添了光彩。我奶奶是否愛過他,他是否上過我奶奶的炕,都與倫理無關。愛過又怎麼樣?我深信,我奶奶什麼事都敢幹,只要她願意。她老人家不僅僅是抗日英雄,也是個性解放的先驅,婦女自立的典範。

我查閱過縣誌,縣誌載:民國二十七年,日軍捉高密、平度、膠縣民夫累計四十萬人次,修築膠平公路。毀稼禾無數。公路兩側村莊中騾馬被劫掠一空。農民劉羅漢,乘夜潛入,用鐵鍬鏟傷騾蹄馬腿無數,被捉獲。翌日,日軍在拴馬樁上將劉羅漢剝皮零割示眾。劉面無懼色,罵不絕口,至死方休。

確實是這樣,膠平公路修築到我們這裡時,遍野的高粱只長到齊人腰高。長七十里寬六十里的低洼平原上,除了點綴着幾十個村莊,縱橫着兩條河流,曲折着幾十條鄉間土路外,綠浪般招展着的全是高粱。平原北邊的白馬山上,那塊白色的馬狀巨石,在我們村頭上看得清清楚楚。鋤高粱的農民們抬頭見白馬,低頭見黑土,汗滴禾下土,心中好痛苦!風傳着日本人要在平原修路,村里人早就惶惶不安,焦急地等待着大禍降臨。

日本人說來就來。

日本鬼子帶着偽軍到我們村里抓民夫拉騾馬時,我父親還在睡覺。他是被燒酒作坊那邊的吵鬧聲驚醒的。奶奶拉着父親的手,顛着兩隻筍尖般的小腳,跑到燒酒作坊院裡去。當時,我家燒酒作坊院子裡,擺着十幾口大瓮,瓮里滿裝着優質白酒,酒香飄遍全村。兩個穿黃衣的日本人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槍在院子裡站着。兩個穿黑衣的中國人肩背着槍,正要解栓在揪樹上的兩頭大黑騾子。羅漢大爺一次一次地撲向那個解韁繩的小個子偽軍,但一次一次地都被那個大個子偽軍用槍筒子戳退。初夏天氣,羅漢大爺只穿一件單衫,袒露的胸膛上布滿被槍口戳出的紫紅圓圈。

羅漢大爺說:「弟兄們,有話好說,有話好說。」

大個子偽軍說:「老畜生,滾到一邊去。」

羅漢大爺說:「這是東家的牲口,不能拉。」

偽軍說:「再吵嚷就斃了你個小舅子!」

日本兵端着槍,像泥神一樣。

奶奶和我父親一進院,羅漢大爺就說:「他們要拉咱的騾子。」

奶奶說:「先生,我們是良民。」

日本兵眯着眼睛對奶奶笑。

小個子偽軍把騾子解開,用力牽扯,騾子倔強地高昂着頭,死死不肯移步。大個子偽軍上去用槍戳騾子屁股,騾子憤怒起蹄,明亮的蹄鐵趵起泥土,濺了偽軍一臉。

大個子偽軍拉了一下槍栓,用槍指着羅漢大爺,大叫:「老混蛋,你來牽,牽到工地上去。」

羅漢大爺蹲在地上,一氣不吭。

一個日本兵端着槍,在羅漢大爺眼前晃着,鬼子說:「嗚哩哇啦啞啦哩嗚!」羅漢大爺看着在眼前亂晃的賊亮的刺刀,一屁股坐在地上。鬼子兵把槍往前一送,鋒快的刺刀下刃在羅漢大爺光溜溜的頭皮上豁開一條白口子。

奶奶哆嗦成一團,說:「大叔,你,給他們牽去吧。」

一個鬼子兵慢慢向奶奶面前靠。父親看到這個鬼子兵是個年輕漂亮的小伙子,兩隻大眼睛漆黑髮亮,笑的時候,嘴唇上翻,露出一隻黃牙。奶奶跌跌撞撞地往羅漢大爺身後退。羅漢大爺頭上的白口子裡流出了血,滿頭掛色。兩個日本兵笑着靠上來。奶奶在羅漢大爺的血頭上按了兩巴掌,隨即往臉上兩抹,又一把撕散頭髮,張大嘴巴,瘋瘋顛顛地跳起來。奶奶的模樣三分像人七分像鬼。日本兵愕然止步。小個子偽軍說:「太君,這個女人,大大的瘋了的有。」

鬼子兵咕嚕着,對着我奶奶的頭上開了一槍。奶奶坐在地上,嗚嗚地哭起來。

大個子偽軍把羅漢大爺用槍逼起來。羅漢大爺從小個子偽軍手裡接過騾子韁繩。騾子昂着頭,腿抖着,跟着羅漢大爺走出院子。街上亂紛紛跑着騾馬牛羊。

奶奶沒瘋。鬼子和偽軍剛一出院,奶奶就揭開一隻瓮的木蓋子,在平靜如鏡面的高粱燒酒里,看到一張駭人的血臉。父親看到淚水在奶奶腮上流過,就變紅了。奶奶用燒酒洗了臉,把一瓮酒都洗紅了。

羅漢大爺跟騾子一起,被押上了工地。高粱地里,已開出一截路胎子。墨水河南邊的公路已差不多修好,大車小車從新修好的路上擠過來,車上載着石頭黃沙,都卸在河南岸。河上只有一座小木橋,日本人要在河上架一座大石橋。公路兩側,寬大的兩片高粱都被踩平,地上像鋪了層綠氈。河北的高粱地里,在剛用黑土弄出個模樣的路兩邊,有幾十匹騾馬拉着碌碡,從海一樣高粱地里,壓出兩大片平坦的空地,破壞着與工地緊密相連的青紗帳。騾馬都有人牽着,在高粱地里來來回回地走。鮮嫩的高粱在鐵蹄下斷裂、倒伏,倒伏斷裂的高粱又被帶棱槽的碌碡和不帶棱槽的石滾子反覆鎮壓。各色的碌碡和滾子都變成了深綠色,高粱的汁液把它們濕透了。一股濃烈的青苗子味道籠罩着工地。

羅漢大爺被趕到河南往河北搬運石頭。他極不情願地把騾子韁繩交給了一個爛眼圈的老頭子。小木橋搖搖晃晃,好象隨時要塌。羅漢大爺過了橋,站在河南,一個工頭模樣的中國人,用手中持着的紫紅色藤條,輕輕戳戳羅漢大爺的頭,說:「去,往河北搬石頭。」羅漢大爺抹一把眼睛——頭上流下的血把眉毛都浸濕了。他搬着一塊不大不小的石頭,從河南到河北。那個接騾的老頭還未走,羅漢大爺對他說:「你珍貴着使喚,這兩頭騾子,是俺東家的。」老頭兒麻木地垂着頭,牽着騾子,走進開闢信道的騾馬大隊。黑騾子光滑的屁股上反映陽光點點。頭上還在流血,羅漢大爺蹲下,抓起一把黑土,按在傷口上。頭頂上沉重的鈍痛一直傳導到十個腳趾,他覺得頭裂成了兩半。

工地的邊緣上稀疏地站着持槍的鬼子和偽軍。手持藤條的監工,像鬼魂一樣在工地上轉來轉去,羅漢大爺在工地上走,民夫們看着他血泥模糊的頭,吃驚得眼珠亂顫。羅漢大爺搬起一塊橋石,剛走了幾步,就聽到背後響起一陣利颼的小風,隨即有一道長長的灼痛落到他的背上。他扔下橋石,見那個監工正對着他笑。羅漢大爺說:「長官,有話好說,你怎麼舉手就打人?」

監工微笑不語,舉起藤條又橫着抽了一下他的腰。羅漢大爺感到這一藤條幾乎把自己打成兩半,兩股熱辣辣的淚水從眼窩裡凸出來。血沖頭頂,那塊血與土凝成的嘎痂,在頭上崩崩亂跳,似乎要迸裂。

羅漢大爺喊:「長官!」

長官又給了他一藤條。

羅漢大爺說:「長官,打俺是為了啥?」

長官抖着手裡的藤條,笑眯眯地說:「讓你長長眼色,狗娘養的。」

羅漢大爺氣噎咽喉,淚眼模糊,從石堆里搬起一塊大石頭,踉踉蹌蹌地往小橋上走。他的腦袋膨脹,眼前白花花一片。石頭尖硬的稜角刺着他的肚腹和肋骨,他都覺不出痛了。

監工拄着藤條原地不動,羅漢大爺搬着石頭,膽戰心驚地從他眼前走過。監工在羅漢大爺脖子上抽了一藤條。大爺一個前爬,抱着大石,跪倒在地上。石頭砸破了他的雙手,他的下巴在石頭上碰得血肉模糊。大爺被打得六神無主,像孩子一樣胡胡塗塗地哭起來。這時,一股紫紅色的火苗,也在他空白的腦子裡緩緩地亮起來。

他費力地從石頭下抽出手,站起來,腰半弓着,像一隻發威的老瘦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