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安德烈 - 第1章

龍應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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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愛的安德烈

作者:龍應台

安德烈

龍應台序

認識一個十八歲的人

我離開歐洲的時候,安德烈十四歲。當我結束台北市政府的工作,重新有時間過日子的時候,他已經是一個十八歲的青年,一百八十四公分高,有了駕照,可以進出酒吧,是高校學生了。臉上早沒有了可愛的「嬰兒肥」,線條稜角分明,眼神寧靜深沉,透着一種獨立的距離,手裡拿着紅酒杯,坐在桌子的那一端,有一點「冷」地看着你。

我極不適應──我可愛的安安,哪裡去了?那個讓我擁抱、讓我親吻、讓我牽手、讓我牽腸掛肚、頭髮有點汗味的小男孩,哪裡去了?

我走近他,他退後;我要跟他談天,他說,談什麼?我企求地追問,他說,我不是你可愛的安安了,我是我。

我想和他說話,但是一開口,發現,即使他願意,我也不知說什麼好,因為,十八歲的兒子,已經是一個我不認識的人。他在想什麼?他怎麼看事情?他在乎什麼,不在乎什麼?他喜歡什麼討厭什麼,他為什麼這樣做那樣做,什麼使他尷尬什麼使他狂熱,我的價值觀和他的價值觀距離有多遠……我一無所知。

他在德國,我在香港。電話上的對話,只能這樣:

你好嗎?

好啊。

學校如何?

沒問題。

……

假期中會面時,他願意將所有的時間給他的朋友,和我對坐於晚餐桌時,卻默默無語,眼睛,盯着手機,手指,忙着傳訊。

我知道他愛我,但是,愛,不等於喜歡,愛,不等於認識。愛,其實是很多不喜歡、不認識、不溝通的藉口。因為有愛,所以正常的溝通仿佛可以不必了。

不,我不要掉進這個陷阱。我失去了小男孩安安沒有關係,但是我可以認識成熟的安德烈。我要認識這個人。

我要認識這個十八歲的人。

於是我問他,願不願意和我以通信的方式共同寫一個專欄。條件是,一旦答應,就絕不能半途而廢。

他答應了。我還不敢相信,多次追問,真的嗎?你知道不是鬧着玩的,截稿期到了,天打雷劈都得寫的。

我沒想到出書,也沒想到有沒有讀者,我只有一個念頭:透過這個方式,我或許可以進入一個十八歲的人的世界。

因此,當讀者的信從世界各地湧入的時候,我確實嚇了一跳。有一天,在台北一家書店排隊付賬的時候,一個中年男人走過來跟我握手,用低沉的聲音說,「如果不是你的文章,我和我兒子會形同陌路,因為我們不知道怎麼和對方說話。」他的神情嚴肅,眼中有忍住的淚光。

很多父母和他一樣,把文章影印給兒女讀,然後在晚餐桌上一家人打開話題。美國和加拿大的父母們來信,希望取得我們通信的英文版,以便他們在英語環境中長大的孩子們能與他們分享。那作兒女的,往往自己已是三四十歲的人了,跟父母無法溝通;雖然心中有愛,但是愛,凍結在經年累月的沉默里,好像藏着一個疼痛的傷口,沒有紗布可綁。

這麼多的信件,來自不同的年齡層,我才知道,多少父母和兒女同處一室卻無話可談,他們深愛彼此卻互不相識,他們嚮往接觸卻找不到橋樑,渴望表達卻沒有語言。我們的通信,仿佛黑夜海上的旗語,被其他漂流不安、尋找港灣的船看見了。

寫作的過程,非常辛苦。安德烈和我說漢語,但是他不識中文。所以我們每一篇文章都要經過這幾道程序:

一、安德烈以英文寫信給我。他最好的文字是德文,我最好的文字是中文,於是我們往前各跨一步,半途相會──用英文。

二、我將之譯成中文。在翻譯的過程中,必須和他透過越洋電話討論:這個詞是什麼意思?為何用這個詞而不用那個詞?這個詞的德文是哪個?如果第二段放在最後,是不是主題更清楚?我有沒有誤會你的意思?中文的讀者可能無法理解你這一個論點,可否更細地解釋?

三、我用英文寫回信,傳給安德烈看,以便他作答。

四、我將我的英文信重新用中文寫一遍──只能重寫,不能翻譯,翻譯便壞。

四道程序里,我們有很多的討論和辯論。我常批評他文風草率,「不夠具體」,他常不耐我吹毛求疵,太重細節。在寫作的過程里,我們人生哲學的差異被凸顯了:他把寫作當「玩」,我把寫作當「事」。我們的價值觀和生活態度,也出現對比:他有三分玩世不恭,二分黑色幽默,五分的認真;我有八分的認真,二分的知性懷疑。他對我嘲笑有加,我對他認真研究。

認識一個十八歲的人,你得從頭學起。你得放空自己。

專欄寫了足足三年,中間有多次的拖稿,但總算堅持到有始有終。寫信給他的年輕讀者有時會問他:「你怎麼可能跟自己的母親這樣溝通?怎麼可能?」安德烈就四兩撥千金地回信,「老兄,因為要賺稿費。」

我至今不知他當初為何會答應,心中也着實覺得不可思議他竟然真的寫了三年。我們是兩代人,中間隔個三十年。我們也是兩國人,中間隔個東西文化。我們原來也可能在他十八歲那年,就像水上浮萍一樣各自盪開,從此天涯淡泊,但是我們做了不同的嘗試──我努力了,他也回報以同等的努力。我認識了人生里第一個十八歲的人,他也第一次認識了自己的母親。

日後的人生旅程,當然還是要漂萍離散──人生哪有恆長的廝守?但是三年的海上旗語,如星辰凝望,如月色滿懷,我還奢求什麼呢。

安德烈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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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ou

親愛的MM:

我們的書要出版了──不可思議吧?

那個老是往你床上爬的小孩,愛聽鬼故事又怕鬼、怕閃電又不肯睡覺的小孩,一轉眼變成一個可以理性思考、可以和你溝通對話的成人,儘管我們寫的東西也許有意思,也許沒有意思。

你記得是怎麼開始的嗎?

三年前,我是那個自我感覺特別好的十八歲青年,自以為很有見解,自以為這個世界可以被我的見解改變。三年前,你是那個跟孩子分開了幾年而愈來愈焦慮的母親。孩子一直長大,年齡、文化和兩地分隔的距離,使你強烈地感覺到「不認識」自己進入成年的兒子。我們共同找出來的解決問題方法,就是透過寫信,而這些信,雖說是為了要處理你的焦慮的,一旦開始,也就好像「猛獸出閘」,我們之間的異議和情緒,也都被釋放出來,浮上了表面。

這三年對話,過程真的好辛苦:一次又一次的越洋電話、一封又一封的電子郵件、很多個深夜凌晨的在線對談、無數次的討論和爭辯──整個結果,現在呈現在讀者眼前。你老是囉唆我的文字風格不夠講究,老是念念念「截稿期到了」,老是要求我一次又一次地「能不能再補充一點細節」。其實,有時候我覺得我寫得比你好!

現在三年回頭,我有一個發現。

寫了三年以後,你的目的還是和開始時完全一樣──為了了解你的成人兒子,但是我,隨着時間,卻變了。我是逐漸、逐漸才明白你為什麼要和我寫這些信的,而且,寫了一段時間以後,我發現自己其實還蠻樂在其中的,雖然我絕對不動聲色。

開始的時候,只是覺得自己有很多想法,既然你給我一個「麥克風」,我就把想法大聲說出來罷了。到後期,我才忽然察覺到,這件事有一個更重大的意義:我跟我的母親,有了連結,而我同時意識到,這是大部分的人一生都不會得到的份,我卻有了。我在想:假使我們三年前沒開始做這件事,我們大概就會和絕大多數的人一樣只是繼續過日子,繼續重複那每天不痛不養的問候:吃了嗎──嗯,功課做了嗎──嗯,沒和弟弟吵架吧──沒,不缺錢用吧──嗯……三年,真的不短。回頭看,我還真的同意你說的,這些通信,雖然是給讀者的,但是它其實是我們最私己、最親密、最真實的手印,記下了刻下了我們的三年生活歲月──我們此生永遠不會忘記的生活歲月。

在這裡,因此我最想說的是,謝謝你,謝謝你給了我這個「份」──不是出書,而是,和你有了連結的「份」。

愛你的

安德烈

2007年9月26日

一、十八歲那年

安德烈:

你在電話上喘氣,剛剛賽完足球進門。晚上要和朋友去村子裡的酒吧聊天。明天要考駕照。秋假會去意大利,暑假來亞洲學中文。你已經開始瀏覽美國大學的入學數據。

「可是,我完全不知道將來要做什麼,」你說,「M,你十八歲的時候知道什麼?」

安德烈,記得去年夏天我們在西安一家回民飯館裡見到的那個女孩?她從甘肅的山溝小村里來到西安打工,一天工作十幾個小時,一個月賺兩百多塊,寄回去養她的父母。那個女孩衣衫襤褸,神情疲憊,可是從她的眼睛,你看得出,她很稚幼,才十六歲。她,知道些什麼,不知道些什麼?你能想象嗎?

十八歲的我知道些什麼?不知道些什麼?

我住在一個海邊的漁村里,漁村只有一條窄窄馬路;上班上課的時候,客運巴士、摩托車、腳踏車、賣菜的手推車橫七豎八地把馬路塞得水泄不通,之後就安靜下來,老黃狗睡在路中間,巷子裡的母豬也挨挨擠擠帶着一串小豬出來遛達。海風挾着咸腥味,吹得椰子樹的闊葉刷刷作響。

我不知道什麼叫高速公路。五年後到了洛杉磯,在駛出機場的高速公路上,我發現,對面來車那一列全是明晃晃的白燈,而自己這條線道上看出去,全是車的尾燈,一溜紅燦。怎麼會這樣整齊?我大大地吃驚。那時,已經二十三歲,還習慣人車雜踏、雞鴨爭道的馬路概念。

我不知道什麼叫下水道。颱風往往在黑夜來襲,海嘯同時發作,海水像一鍋突然打翻了的湯,滾滾向村落捲來。天亮時,一片汪洋,人家的鍋碗瓢盆、竹凳竹床漂浮到大廟前,魚塭里的魚蝦也成群結隊游上了大街。過幾天水退了,人們撩起褲腳清理門前的陰溝。自溝里挖出油黑黏膩的爛泥,爛泥里拌着死雞死狗的屍體。整條街充斥着刺鼻的腐臭腥味。炎熱的陽光照在開腸破肚的陰溝上,難說是自然的消毒還是加速屍體的腐化。

我沒有進過音樂廳或美術館。唯一與「表演」有關的經驗就是廟前酬神的歌仔戲。老人家帶着凳子和扇子去廣場上看戲,年輕人卻在家裡背書,準備永無歇止的考試;歌聲從劣質的擴音器傳來,日日夜夜像轟炸般無從躲藏。

要不然就是在漁村唯一的電影院裡,偶爾有一場歌星演唱。電影院裡飄着一股尿臊,揉着人體酸酸的汗味,電風扇嘎嘎地響着,孩子踢着椅背,歌星大聲地說笑話,賣力地唱。下面的群眾時不時就喊,扭啊扭啊。

游泳池?沒有。你說,我們有了大海,何必要游泳池。可是,安德烈,大海不是拿來游泳的。你知道,我們的海岸線是軍事防線,不是玩耍的地方。再說,沙灘上是一座又一座的垃圾山。漁村沒有垃圾處理場,所以人們就把垃圾堆到空曠的海灘上去。風颳起來了,七零八落的東西滿天飛。

我不知道,垃圾是要科學處里的。

離漁村不遠的地方有條河,我每天上學經過都聞到令人頭暈的怪味,不知是什麼。多年以後,才知道那是人們在河岸上燒廢棄的電纜;那個村子,生出很多無腦的嬰兒。

我不知道什麼叫環境污染生態破壞。

我們每天穿着白衣黑裙,而上學的時間那樣長,從清晨六點出門候車到晚上七八點回家,禮拜六都要上課,我們就等於永遠穿着白衣黑裙,留着齊耳的直發。我不知道什麼叫時尚,化妝,髮型。因此也不知道什麼叫消費。是的,我沒有逛過百貨公司。村子裡只有漁民開的小店,玻璃櫃裡塞得滿滿的,滿到你根本看不出裡頭有什麼。小孩的襪子、學生的書包、老婆婆的內褲、女人的奶罩和男人的汗衫。可能還附帶賣斗笠和塑料雨鞋。

我的十八歲,安德烈,是一九六九、一九七零年的台灣。你或許大吃一驚,說,M,那一年,阿波羅都上了月球了,你怎麼可能這樣完整地什麼都「不知道」?

不要忘記一個東西,叫城鄉差距,安德烈。愈是貧窮落後的國家,城鄉差距愈大。我的經驗是一個南部鄉下漁村的經驗,和當時的台北是很不一樣的。更何況,當時的台北也是一個閉塞的小城啊。全台灣的人口一千四百萬,國民平均所得只有二百五十八美元。台灣,還屬於所謂「第三世界」。

我要滿十八歲了,阿波羅登上月球,美國和越南的軍隊侵入高棉,全美爆發激烈的反越戰示威,我後來去留學的俄亥俄州有大學生被槍殺;德國的布朗德總理上台,到華沙屈膝下跪,求歷史的寬赦;日本赤軍連劫機到了北韓而三島由紀夫自殺。還有,中國的文革正在一個恐怖的高潮。這些,我都一知半解,因為,安德烈,我們家,連電視都沒有啊。即使有,也不見得會看,因為,那一年,我考大學;讀書,就是一切,世界是不存在的。

我要滿十八歲了,高速公路基隆到楊梅的一段開始動工。台獨聯盟在美國成立,蔣經國被刺,被關了近十年的雷震出獄,台南的美國新聞處被炸,我即將考上的大學爆發了

「共產黨案」,很多學生被逮捕下獄。保釣運動在美國開始風起雲湧。

我,知道的很少。安德烈,那一年,台灣的內政部公布說,他們查扣了四百二十三萬件出版品。

你在描繪一個黯淡壓抑的社會,一個愚昧無知的鄉村,一段浪費的青春嗎,M?

不那麼簡單,安德烈。

對那裡頭的許多人,尤其是有個性有思想的個人,譬如雷震、譬如殷海光──你以後會知道他們是誰,生活是抑鬱的,人生是浪費的。可是整個社會,如果歷史拉長來看,卻是在抑鬱中逐漸成熟,在浪費中逐漸累積能量。因為,經驗過壓迫的人更認識自由的脆弱,更珍惜自由的難得。你沒發現,經過納粹歷史的德國人就比一向和平的瑞士人深沉一點嗎?

那個

「愚昧無知」的鄉村對於我,是剝奪還是給予?安德烈,十八歲離開了漁村,三十年之後我才忽然明白了一件事,明白了我和這個漁村的關係。

離開了漁村,走到世界的天涯海角,在往後的悠悠歲月里,我面對黑白價值的顛倒,觀看權力的更迭,目睹帝國的瓦解、圍牆的崩塌,更參與決定城邦的興衰。當事情被顛覆、被滲透、被「現代化」、被

「後現代化」、被複雜或操弄到真假不辨、是非難分的地步時,我會想到漁村裡的人:在後台把嬰兒摟在懷裡偷偷餵奶的歌仔戲花旦、把女兒賣到「菜店」的阿婆、隔壁那死在海上不見屍骨的漁民、老是多給一塊糖的雜貨店老闆、騎車出去為孩子借學費而被火車撞死的鄉下警察、每天黃昏到海灘上去看一眼大陸的老兵、笑得特別開暢卻又哭得特別傷心的阿美族女人……這些人,以最原始最真實的面貌存在我心理,使我清醒,彷佛是錨,牢牢定住我的價值。

是的,安德烈,那「愚昧無知」的漁村,確實沒有給我知識,但是給了我一種能力,悲憫的能力,同情的能力,使得我在日後面對權力的傲慢、欲望的偽裝和種種時代的虛假時,雖然艱難卻仍舊得以穿透,看見文明的核心關懷所在。你懂的,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