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密千疏 - 第1章

王稼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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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節:百密千疏(1)

  百密千疏

  王稼駿

  一

  我刻意用低沉的聲音對着聽筒說道:"九點半請到西郊公園後門接我。"

  話音剛落,楊蓀粗魯地闖進了我的家,他滿頭大汗地喘着氣,目中無人地將身上唯一的衣服拋在沙發上。

  我不理會電話里對方的質問,輕描淡寫地將聽筒擱回了座機上。我只是用一種哀婉的眼神看着面前這個矮小的中年男人,絕望而又木訥。

  他意外地發現我還在家,抬腕看了看手錶,沒好氣地問道:"都這個時候了,你怎麼還沒出車?"

  我是一位出租車司機,在每天晚上八點的時候,我的搭檔會把車停在我家的樓下,然後他回家睡覺。

  不過,請不要將楊蓀誤認為是我的搭檔,楊蓀只是壞男人中的壞男人,一個玩弄我身體的男人。作為出租車公司的調度總指揮,他利用職務之便從我這裡換取一次次發泄的機會,為了生計,我也只得接受命運的安排,強顏歡笑去迎合這個內心和外表同樣醜陋的男人。

  "我馬上就出發了。"我冷冷地回答着他,我們彼此之間本來就沒有什麼感情可言,說起話來也不必顧及對方的感受。

  "那你先別走,正好幫我洗洗頭。"楊蓀的口吻依然同在調度室里一樣,如同將軍下達不可拒絕的命令。

  最近楊蓀總是藉口說自己家用水不方便,到我這動遷中的破房中洗漱,我知道這不過是他摳門省錢的藉口罷了。

  衛生間裡很快就傳來了流水聲,看樣子七月悶熱的天氣把他折磨得夠嗆。

  我倚靠在衛生間的門框上,再次出神地望着正俯身在水池中洗頭的楊蓀,他十根粗短的手指在頭頂上狠命地抓撓着,水花飛濺。

  我打心底里厭惡他自說自話使用我的洗髮液。

  "你還愣着幹什麼?"

  在他最後一次催促下,我決定幫助他洗完這個頭。

  我慢慢接近他,雙手輕柔地在他髮際邊遊走,那種瘙癢似的快感令他不時"哼哼"幾聲。

  我不斷向手掌加力,他的腦袋完全浸沒在水中,男人開始掙扎,原本扶在水池兩側的手開始揮舞,不時有鹹鹹的洗髮水滴飛向我的臉和嘴唇。

  我閃身繞到了他的背後,用膝蓋頂着他的腿,讓他沒有辦法踢到我,也令他無法轉身騰挪。

  當楊蓀意識到這不是玩笑時,他試圖來抓我的手,可兩隻繞到背後的手又能有多大的力氣呢?對一個成天握着方向盤的女人來說,要控制這點兒力氣,就如同汽車掉頭時所需要的力量一樣少。

  水池中的洗髮液泡沫翻滾着,一串串氣泡從男人的嘴巴和鼻孔里冒出來,在我看起來,這景象就仿佛有人在水底下放屁一樣可笑。

  伴隨着無力的痙攣,掙扎逐漸消失,渾濁的水面也在一個個大氣泡破裂之後而變得平靜起來。我手中的那顆腦袋無力地磕在了水池的底部,男人的手垂在身體兩邊,兩腿彎曲傾斜,整個人的支點全都集中在了水池裡的腦袋上。

第2節:百密千疏(2)

  一鬆手,新鮮出爐的屍體順着水池劃向衛生間的地面,我揪住他的頭髮,不讓頭部在落地時受到撞擊,因為屍體還沒完全達到它的利用價值。我從他的口袋裡拿出了鑰匙,把其他東西又塞了回去。

  我直起略感酸疼的腰,鏡櫃映出一張滄桑的老臉,年近不惑的我已青春不再,難怪楊蓀嫌棄我而勾搭上另一個女人。肥大的眼袋和消瘦的臉頰,這明明是典型的男性出租車司機形象嘛,連我自己都不願再多看鏡中人一眼。

  內心被拋棄的感覺十分猛烈,似乎不斷有比眼淚更讓人傷心的東西從我體內流出來,不是因為飛濺進眼睛的洗髮液,也不是因為殺人後的懊悔,而是莫名孤獨感的來襲讓我着實有些措手不及。

  可現在不是展現自己女性陰柔一面的時候,時間緊迫,我還要和地上的男人做一番短途旅行。因為我的所作所為不是一時衝動,而是平日裡聳人聽聞的謀殺。

  他靜靜地躺在那裡,濕漉的頭髮貼着頭皮,微張的嘴裡不時湧出淡紅色泡沫,透明而又濕潤的瞳孔虛無縹緲地盯着我,死人的臉其實非常可怕。

  不過有一點值得慶祝,這應該是他最後一次在我家洗頭了。

  二

  我家坐落在一片廢墟之中,正巧在高架公路規劃的線路上,被列入了市政動遷的範疇之中,由於在動遷補償上無法達成一致,我成為了令動遷組最為頭疼的"釘子戶"。

  所以我把楊蓀的屍體搬到出租車上,自始至終沒有一個人看見。我用被單將屍體裹了個結實,在門前小道的瓦礫堆上拖行了一段路,在沒有路燈的情況下,腳下幾次拌蒜差點跌倒,不過這個矮小男人的屍體我還是應付得過來。

  我的搭檔守時地將出租車停在了老地方,那是周圍唯一的一片平地,距離我家不到一百米。我手、腳、肩並用,費九牛二虎之力把屍體塞進了汽車的後備箱,由於裹了厚厚的被單,屍體應該不會受到絲毫的損傷。

  室外熱浪滾滾,一出門黏糊糊的汗就冒了出來,可我卻前所未有地冷靜,清脆的蟋蟀聲聽來格外清涼,寂靜的世界上似乎只剩下了我一個人。

  放開手剎,轉動鑰匙,我自如地發動了出租車,按部就班地實施着我的計劃,在這個我反覆研究的計劃的下一步,是要把屍體運回他的家。

  車裡比外面涼爽多了,我打開無聊的收音機,讓音樂麻痹我緊繃的神經,使自己儘量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希望能一路順利地到達目的地。

  可我無法集中注意力開車,腦海中儘是一些奇怪的念頭。我幻想着後面的屍體爬到后座,用那雙死人的手卡住我的脖子,冒着水泡的喉嚨向我索命。有時又擔心,跟在我後面的汽車能否看得到那具屍體?路邊閃爍的警燈難道就是阻截我的?儘管知道這是多餘的擔憂,但我一路上還是提心弔膽的。

第3節:百密千疏(3)

  突然,車前燈閃過路旁的一個人影,似乎在揮手示意我停車。

  一個後備箱藏着屍體的司機,在這個時候是無論如何都不願意載客的,雖然車上沒有乘客,但我早已將"空車"的翻牌蓋下,任憑車外呼天搶地,我自巋然不動,只當作沒有看見。

  但一個意外打亂了我的整個計劃,我被一個紅燈堵在了路口。從反光鏡中上演了我最不願意見到的一幕,剛才那個揚手的人,一路小跑到了我的車旁。來人笨拙地拉了好幾下車門,終於坐了進來。

  "謝謝,麻煩到太平街2號。"他自顧自地報着目的地。

  我斜眼打量着副駕駛座上的男人,他一頭亂髮,身上是價值不菲的阿瑪尼黑色西裝,領口還別了一朵艷麗的鮮花,雙手握着一包長方形的東西,他悠然自若地直視前方,剛才的奔跑使得他的胸膛上下起伏着,額頭布滿了汗珠。

  "可以開了。"身旁的男人伸出一根細長的手指衝着前面指了指。

  我這才緩過神來,路口的指示燈已經由紅轉綠,可以通行了。我連忙踩下油門,車滑出了白線向前方駛去。

  "太平街應該是那邊吧!"男人再次說道,"好像剛才的路口應該左轉。"

  "沒事,走這條路不堵。"我急中生智地回答道。

  一位突然上車的乘客,我強行將他趕下車的話,就是拒載,在這樣一個特殊的夜晚被人投訴,我的殺人計劃就等於是泡湯了。眼下要擺脫乘客的唯一途徑就是安穩地將他送到目的地。

  "咦?"男人惺忪的雙眼睜得圓圓的。

  我被嚇了一大跳,一顆心如同裝上了電動馬達般在身體裡跳動着。

  "你叫西夢婷。你的工號居然和我的生日一樣,真是巧了。"男人饒有興趣地看着插在計價器上的工作牌,笑眯眯地說。

  原來是這事,我還以為屍體被發現了呢,雖然這幾乎是不可能的,看來我的神經繃得太緊了。

  不知道是他故意尋找話題,還是真的湊巧,總之我保持冷淡的態度,輕描淡寫地回答了一句:"是嘛?"

  "你居然還是先進工作者啊!"男人如孩子般高興地問我。

  "評上那個完全就依靠運氣。"我謙虛地說。其實那是我最在意的成績,是我三十多年來第一次被認可。

  "你們做出租車司機的天天長時間駕駛,我一直對你們的工作精神十分敬佩。"他的語氣很誠懇,不像是虛情假意的拍馬屁。

  "為了生計而已,沒辦法。"我邊回答邊打着方向盤,車子終於繞回到了通向太平街的馬路上來,對此,男人似乎沒有注意到。

  "對了,我有一個疑問想要請教你一下,"男人抓了抓他的乾枯的頭髮,這個動作令我聯想到自己剛才抓着屍體頭髮的手,具備着死亡的意味。

第4節:百密千疏(4)

  他繼續問道:"你們空車出門的時候,你這樣的先進工作者減少空車的訣竅是什麼?"

  "通常我都是在送完乘客後,固定朝一個熱鬧的地區開。"這的確是我往日的基本行車路線,但主要還是因為調度室的全力"支持",所以我的業績才會如此突出。

  "真是不錯的辦法。呵呵!"男人隨和地笑着說。這個男人或許看到了我的黑眼圈,語氣中夾雜着幾分關切說:"你的樣子有些疲憊,難怪方才沒看到我招手,努力工作也要注意身體。"

  一瞬間,對他有種難以言說的好感在我心頭涌動,是感動。

  很久沒有人在意我了,特別是男人。一個人老珠黃的女人,下場只有是被拋棄。

  在他下車前的這段時間裡,我們聊得很投機,在親手殺死世上唯一親密的男人不到一個小時的時間裡,我被儒雅男人的氣質所吸引。

  在這幾分鐘內,我連後備箱裡的屍體都忘得一乾二淨了。

  車子安穩地停在了太平街2號的門口,亂發男人從西裝的內側袋中掏出車費,不等我找錢就開門下了車,禮貌地向我揮手道別。

  他一下車,就在悶熱空氣的逼迫下,脫去黑色西裝,信步走向太平街2號,此時門口站着一位圓臉的中年人,看起來正等着他。一見面,兩個人就有說有笑地走上了樓梯。

  我在車裡低身抬頭看向二樓,一塊破舊殘缺的招牌上寫着"事務所"之類的字,我猜不到他的職業,即便是我擁有一雙閱人無數的銳眼。

  我用力晃了晃腦袋,將邂逅對象甩出了大腦,在這個連名字都不知道的乘客身上,我已經浪費了十五分鐘,現在該辦正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