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傳 - 第1章

還珠樓主



版權信息

杜甫傳

作者:還珠樓主

出版方:明天遠航

出版時間:2016.12

ISBN:E

排版:舊夢

版權所有

侵權必究

第一回

落葉滿長安

殘照西風

漢家陵闕

分金貽至契

推襟寒儒

杜老心腸

「秦中自古帝王州」。唐朝的京城長安更是歷史上關中最有名的所在。這一座在中世紀比羅馬。米蘭、威尼斯等城市還要寬廣、規模也更宏大的名城,其面積要超過現在的西安六倍以上。全城周圍七十二里,城北是皇宮。最重要的有「大明」(東內)、「太極」(西內),「興慶」(南內)三宮,稱為「三大內」。其他殿字宮苑還很多,靠近皇城一帶還建有好些王侯將相和近臣貴戚的第宅。城東西共有兩個大市(即市場)和一百零八個方形和長方形的坊(街道),除通往皇宮的大街御路外,坊與坊之間交織着許多寬廣平直的街道。這裡面住的平民極少,多一半都是公卿大夫之流;再有便是那些繁盛的商店和富家住宅了。這樣一個全國政治、經濟和文化中心的所在地,又當唐朝開元、天寶(唐玄宗李隆基紀元年號)極盛時代,休說皇室宮苑、王侯府第千門萬戶金碧交輝,廣殿崇樓雕甍相望,便是一般富商豪族、士大夫家也都畫棟朱欄,粉牆雪映,門庭高大,裘馬輕狂。其市廛之殷富、人煙之稠密和飲食服用之講求,簡直說它不完。都城南面是西起秦隴、東徹藍田。綿亘八九百里的終南山。北面高原上還立着幾座陵墓(五陵),長眠其中的朽骨,都是過去這座大城裡的最高統治者——封建帝王。雖然他們生前的赫赫威權早已風流雲散,只剩下這幾堆黃土在荒煙夕照中供後人諷詠談笑。這一時期仍保持着它的巍巍華表,鬱郁松揪,面對南山,氣勢雄偉。至於渭濱煙樹,曲江花月,韋曲樊川之麗,溫泉雁塔之奇,更無一處不是勝地名區,惹人留戀,水木清華,傳誦古今。

開元二十八年以後,李隆基因為寵愛楊妃,竟不惜以天下的民力物力和朝廷的名位來博取她的歡心。楊氏兄弟(鑽、國忠)姊妹(韓、秦、貌三國夫人)固是列土封侯,大亨富貴,連和楊家稍微沾親帶故的也都官居顯要,威勢逼人。一女承歡,六親厚祿。裙帶當權,萬姓遭殃,「遂令天下父母心」有「不重生男重生女」之恨。

男女愛情並不決定於年歲。我們自不能說明皇納妃年已六十,玉環專寵當富青春,便否定了雙方愛情的真摯。不過,承襲先人聚斂所得的膏粱子弟當要蕩產傾家,家天下的皇帝而要為所欲為,走那亡國敗家的道路,天下人自然都吃苦頭了:明皇和楊妃的愛情最後給人民帶來了嚴重的災害,也給當事人本身造成了歷史上典型的悲劇。這惡果是怎麼招來的呢?二十世紀的英國皇儲「不重江山重美人」,可以為了情婦敝展尊榮,比翼雙飛,飄然遠行,並不受那一切人為的阻礙,人們也沒有受到他的影響。而明皇卻因過愛所歡引起變亂,以致翠華西去,六軍不發,眼睜睜望着他的心頭愛寵慘死馬克,埋香黃土,掩面悲咽,無可如何。到了「悠悠生死別經年,魂魄不曾來人夢」,孤燈挑盡。徹骨相思之時,也只能把萬分沉痛的心情寄託於虛空渺茫之中,苦尋那臨鄧道士,意圖為他天上人間覓致芳魂,重溫「密誓」,受制於媳,長恨以終,豈不正是當時社會所造成的麼?

李隆基以前就常臨幸儷山,入浴溫泉。這一專寵楊妃,華清宮更成了他經常往來之地。遇到冬日前往避寒,甚而要到開春才回。皇帝遊樂實在太不簡單!休說六宮粉黛,翠葆霓旌,保駕羽林,隨行文武,而楊氏兄弟姊妹五家人馬的冠裳佩飾又都自成一色,五隊連行,鬢影鞭絲爭奇競勝,所過之處珠礬錦繡燦若繁霞,繽紛眩目,照耀通衙。那一種富麗豪華的情景直非尋常所能想見。許多奔走趨奉的大小官吏還不在內。這一來,連整個京城內外的市面都引起了蕭條,浪費人力物力之巨真箇驚人。

天寶五載(天寶三年五月改年為載)九月下旬,李隆基和愛妃楊玉環日前移駐華清,照例又帶走了許多朝臣親貴,隨從軍侍。已涼天氣,時近黃昏,悲風怒號,塵霧瀰漫,官道上平日「車如流水馬如龍」的盛況已不再見。只是兩行衰柳,敗葉搖風,黃雲蔽日,驚沙掠地。那被狂風捲起來的殘枝落葉滿空飛舞而下,落到地上,滴溜溜不住滾轉,水一般朝前涌去,通沒有一個停歇。暗淡的殘陽曉照中,遙望別具形勝的五陵北原,固早為萬丈風煙所掩,連那巍峨壯麗的長安城也失去它原有的光輝。只依稀現出了一點輪廓,城內外那麼多的金碧樓台、園林亭館,更看不見一點影於。各地村落中以前尚能生活的農夫,因近年征役頻繁,田多荒蕪,也十九全家愁顏相對,極少有人進出。大片肥田沃野只是土於草枯,空蕩蕩地形成=種荒涼景象。寬闊的官道上僅有幾個人,前後零散在風沙中掙扎着往南門走進。內中一個中等身材、頷有微須、貌相清癯的中年人便是本書要寫的詩人杜甫。

杜甫字子美,祖籍原是京兆(長安)杜陵。因他十三世祖晉代名將杜預的曾孫杜遜於東晉初年遷居襄陽,成了襄陽杜氏的始祖,故史書上說他是襄陽人。實則杜甫生在鞏縣城東二里的瑤灣。從他的曾祖依藝起已遷居於河南鞏縣了。自他遠祖杜預以來,文武兩途仕宦不絕,他的外祖崔家更是曾和皇室通婚的大士族。他雖然生在這樣一個閥閱名家、簪纓世裔、「奉儒守官」一脈相承的士族家庭里,他的祖父杜審言也先後任過膳部員外郎和修文館直學士,但是文人習氣很深,中間又經貶滴,並未留下多少家產。父親正當兗州司馬,又是一個小官,俸給有限。他嬰年失母,幼時多病,有相當長一段兒童時期寄居在洛陽建春門內仁風裡的二姑家中。從小天分就高,更喜勤學,在他姑母的慈愛教養下,非但家學淵源,七歲就會作詩。大來連書畫音樂、騎馬試劍也都無不通曉。這時,他的家境還不算壞,人又自負才華,「讀書破萬卷」,胸懷大志。「裘馬輕狂」,對武功則崇拜他的遠祖杜預,意圖不昧「家碑」(杜詩「吾家碑不昧」),比於稷契(上古名臣);對文學又景慕他的祖父杜審言使「屈(原)、宋(玉)衙官」、「羲之(晉代名書家王羲之)北面」的放言高論,目無餘子。於是年才十九,便有「四方之志」,北渡黃河,始涉郇瑕(山西猗氏),次歲南遊,遍於吳越,這初期三四年的漫遊,使他見識到了許多事物,覺着自己學問更高,眼界日廣,取功名如拾芥。開元二十一年,長安一帶發生水災,李隆基帶領文武百官遷往東都(洛陽)。杜甫借着應考,看望老年的姑母和一些親友,正是一舉兩得,便先回到鞏縣故鄉,請求縣府保送,再回洛陽應試(唐代科舉,由考功員外郎主考,人們稱他為考功試。開元二十五年,因考功郎李昂受了舉人責間,始改為禮部侍郎主考,由此人們又改稱為應禮部試)。初意以為功名有望,手到拿來,哪知鄉貢考試並非容易。這年錄取的進士共只二十七名,而投考的人將近三千。彼時的考試既重權位,復尚虛名,人情請託,關節通行,常使才人飲恨,寒士吞聲。開元之未其弊尤甚。像他這樣一個初涉名場、無人援引、尚未知名的儒生,想要金榜題名,春風得意,自然是個夢想。當年下第之後,覺着還是自由散漫的生活可以隨意所如,第二年慨然又起壯遊之思。先到山東兗州省親,再游齊趙(今山東與河北省南部),開元二十九年才回洛陽,並和司農少卿楊怡之女結了婚,夫妻也頗恩愛。兩次十年的漫遊,雖然結交了好些氣味相投的朋友,但這些都和他一樣遭逢不偶的文人才士,只能在一起煮酒談詩,騎馬射獵,並沒有一個能夠加以援引,使其從此置身青雲,成就他理想中事業的人物。他最親愛的姑母便在此時死去,心情本就悲傷,又見洛陽雖然文物繁富,人情卻是非常勢利,越發加重了苦悶。

天寶三載四月,杜甫忽然遇到當時號稱滴仙的詩人李白。自來文人多半相輕,這兩位偉大的天才詩人卻是一見如故,成了詩文骨肉之交。杜甫非但被這位青蓮學士的風采所吸引,並且還受了他功成身退。遊俠好道,意圖煉丹求仙以超然物外。解救自己,始終不滿現實的影響。

李、杜二人非常投機。除在一起樽酒論文,同榻夜話而外,還同到梁(開封)、宋(河南商丘)去尋采瑤草。後又深入到道家聖地王屋山上的小有清虛洞大,意欲尋仙修道,採取靈藥。雖然他們想參拜的有道之士華蓋君並未成仙而死,不得不走回頭路。他們的才華意氣依舊飛揚,上下古今不可一世。李、杜二人在歸途中又遇到另一位詩人、杜甫的舊交高適。這三個好朋友在一起,不是孟諸(平原單縣的大澤)秋獵,琴台(在單縣)浩歌,便是南瞻芒腸,北望渤海。舊好新知同此歡聚,豪情勝概旁若無人。

秋後,高適南遊楚地,李白因事暫離,杜甫也做了北海大守李豈的座上客。不久,李自由紫極宮去領道篆回到究州,杜甫又尋了去。知己相逢,友情自更深厚。無奈好景不常,離長會短。李白要重遊江左,杜甫也因先後在外流浪了十幾年,平生抱負絲毫不得施展。父親杜閒又轉任了奉天(陝西乾縣)縣令,屢次來信要他西上長安,再作求名之想。這兩個好朋友從此分手,便成永別,各有干秋,更不再見。

杜甫匆匆趕回洛陽,和愛妻略微商計家務,先到父親任上省親,再往長安求名。孤身客館,東食西宿,並無一定住所。他向來有出無進,此時家庭人口漸多,生計日絀。以前的放浪形骸、裘馬輕狂雖已不可復得,仗着父親仍當着縣令,還沒有到那裘敝全空,悽惶窮路,「朝叩富兒門,暮隨肥馬塵」,晴抱着無限悲辛去接受人家「殘杯冷炙」的地步。人又慷慨豪爽,一到長安便交了好些朋友。所結交的十九雖是落魄文人、失意寒酸,對於那些有類行屍的冠裳架子仍是心存鄙視,極少登門。只管隨便寫上一首詩,說些違心之論,去投刺朱門。恭維權貴,成為當時的風氣,賢者不免,無足為怪。這位生具做骨俠腸而又出身士族。目空一切的天才詩人還是本心所不屑為的。

這日午前,杜甫見秋風獵獵,塵霧飛揚,一時無聊,備些酒肉,約同華原縣尉孫宰和咸陽幾個士人在客舍里飲酒談笑,不打算出門了。醉飽之後,忽然想起,新交好友鄭虔多才多藝,人又極好,偏是落拓風塵,久不得意,寄居在城南貴人坊後一條偏僻的小巷內,家況本就清寒,常時無米為炊。眼看秋末冬初,定難度日。這樣大的風沙天,不知是何光景?當時勾動俠腸,意欲送他一些銀錢,以盡朋友之道。

孫宰和另一士人王倚最佩服杜甫,見他仍要出門,再三勸阻,說:「這樣大的風沙,馬都難行,你如何隔老遠趕進城去?」

杜甫一想到這位苦對秋風、衣食兩缺的才人,心直發惻,哪裡還聽勸阻?乘着酒興,連馬都不要,徒步起身,急匆匆往城裡跑。好容易冒着風沙走進安化門城洞(又名鼎路門,城南三門之一),忽然一陣狂風夾着大蓬沙土迎面吹來。當時把氣閉住,跌跌蹌蹌連往後退了好幾步才得站穩。剛把身子折轉,喘吁吁亂噴口水,一面用袖口去擦那眼角邊的風沙,忽聽連聲暴喝,眼前人馬鞭絲亂晃,慌不迭往旁一躲,城裡順風馳來的六騎快馬,已被那大股旋沙簇擁着一瞥而過。馬上人連聲怒吼,氣勢洶洶,鞭剛揚起,又被急風盪開,空自發威,一下也沒打落,馬已向前馳去。悲風怒號中,休說蹄聲,連馬身上的駕鈴都被風吹啞,聽不出來。杜甫驟出意外,幾乎受了一場大辱,心中自是氣憤。手指來路,剛開口要罵,忽然看出後面兩騎錦衣花帽,穿着皇宮內侍的裝束,知是趕往靦山給帝妃送那遠方貢品的太監衛士,見人馬業已去遠,話到口邊又收回來。只朝地上啐了一口,仍往城裡走進。

城門洞的風沙一陣接一陣,大得出奇,使人眼迷氣堵,舉步皆難。杜甫順着牆邊背風倒退而行。等到硬挺過城門洞,人已被風吹得前後心冰涼,牙齒都戰。幸而城內風力稍緩,路也快到,忙往路東貴人坊後趕去。路隔不遠,風又改由身後吹來,當時身上一輕,步履加快。不多一會便自趕到。一路急趕,還喘着氣,連鼻涕都顧不得擦,伸手先去拍門。

鄭虔家住陋巷矮屋之中,四壁蕭然,家無長物,光景甚是貧寒。這日見秋風凜冽,想起快要人冬,子女尚着單衣,心先發寒。天氣又冷,由午後便裹着一床夾被,在斗室之中悶睡。望着缺腿畫案上那幅新畫成的「終南春霽」得意之作已為塵沙所掩,成了黃色,只微微嘆了口氣,也懶得起來收拾。鄭妻因平日門無車馬,這樣風天更不會有人來,早把門關了個緊。跟着便去堂屋縫補舊衣,準備給丈夫兒女穿在外衣裡面禦寒,等熬過深秋,到了冬天再打主意。縫補完後,還要忙着準備夜來的自水淡飯,所以連丈夫都顧不得去看,心情很亂。兩個兒女年幼怕冷,躺在旁邊榻上舊被裡面,等母親給他們補好衣服再起來穿,已沉沉睡去。風是呼呼亂響,來客又出意外,哪還聽得出有叩門之聲。

杜甫見門久打不開,疑是出了什麼變故,看望之心更切。一時情急,便不再拍門,竟去繞牆狂呼起來。

側面牆低,相隔斗室甚近。這一帶又是朝西,鄭虔剛有些發困,忽聽風聲中有人在喊:「鄭兄!」先還不信此時有人來訪,後聽連呼不已,睜眼靜心一聽,竟是新交好友杜甫聲音,心中一喜,急匆匆由床上縱起,連鞋都顧不得蹬好就往外跑。起得太猛,身上裹的那床夾被也忘了掀去,吃門縫一夾,掉了下來。耳聽杜甫還在門外急喊,百忙中竟將被順手抓起,仍然披在身上。口中連聲答話,往外便跑。

鄭妻剛把舊衣補好,忽聽連聲呼喊,隔窗窺見丈夫滿頭亂髮,由旁屋奔出,身披着一床舊夾被,被風一吹,鼓繃繃蝴蝶也似飛起老高,形態很怪。心裡一驚,連忙開門追出,見丈夫業已不再喊叫,正往街門猛撲,越發驚疑。剛急呼得一個「你」字,砰的一聲,眼前一暗,灰匆匆一片東西業已當頭罩下,心又一急。等掀起一看,正是丈夫身上披的那床夾被順風吹來。同時街門開處,走進一人、風沙影里認出是丈夫新交的好友杜甫,心中一喜,忙又縮退回屋。

杜甫剛聽出鄭虔似在裡面回應,趕回門前,鄭虔已將街門大開,忙搶上前,將手握住。覺出對方的手竟比自己還涼,衣服也甚單薄,心裡一酸,當時沒好開口。

鄭虔笑說:「外面風大,進屋再談。」就勢拉了杜甫往裡走進。

鄭妻因天快黑,來客又冒着風沙走來,一回屋便拿起一件新補的小夾襖朝炕上扔去,將年才十歲的女兒喚醒,要她起來幫忙。正忙着去點燈,忽聽外面砰砰亂響,暗笑:「這兩人真怪!一個甘冒風沙,遠道來訪;一個空谷足音,喜迎佳客,連門都忘了關。如其被風吹倒,看你怎麼辦?」忙又趕出把門關好,再趕回屋。先把僅剩的一點燈油添在燈碗裡面,多加上一根燈草,端向東屋,剛進門,便見賓主二人並坐榻上,爭相笑語,手還在那裡拉着,打了火種,點燈一看,來客一身整齊衣冠業已布滿塵土,臉也成了灰黃色,忙道,「你還不請杜兄把衣冠脫下來撣一撣土?我打洗臉水去。」

杜甫喊了聲「大嫂」,正要起立行禮,鄭妻已匆匆走出。

鄭虔這才發現杜甫鬚髮皆黃,不禁哈哈大笑,忙取撣帚剛幫助杜甫把身上的灰塵撣淨,見長女阿騖拿了一件新補的夾襖走進,這才想起身上有些發冷。隨手接過,添在長衣裡面,果然暖和了此

跟着鄭妻打來一盆溫水。杜甫才覺出耳鼻等處連口裡都有沙土,好生難受。正想等鄭妻走後洗漱,忽見鄭妻在向鄭虔耳語,面有笑容,知道主人用意,忙將身帶的十兩銀子取出,笑對鄭虔道:「小弟旅費尚不缺乏,前日韋左丞(濟)來訪,又送了我些銀子,正好轉贈吾兄,略供暫時柴米之費,或是添制兩件粗布衣服。小弟還要擾你一餐,就便暢談些時才走呢。」

鄭虔隨手將銀子接過,轉交鄭妻,笑道:「我們鄰家也非富有,母雞留着下蛋,不肯賒欠,原是難怪。如今有了銀錢,或借或買,當可通融,能夠弄點酒來那是更妙。真要什麼都辦不到,杜兄我輩中人,決不嫌我家的粗茶淡飯寒酸本色,因而不作長夜之談,減卻我二人的清興。你和阿鴛快分頭想法子去!莫輕度過這秋夜良宵就是佳事,別的都等明天再說罷。」

鄭妻知道杜甫所居頗遠,當晚趕不回去。一聽丈夫留客下榻,對方神情也頗高興,方覺此人真箇好極,猛瞥見榻上還是空的,剛把眉頭一皺,再一轉念,忽現笑容,連聲應諾,並囑鄭虔先將室中塵土掃淨,匆匆帶了女兒走出。

杜甫一面忙着洗漱,一面回顧主人,笑道:「遇到這樣天氣,知己談心正是樂事。兄便不留,小弟也不會走了。」

鄭虔哈哈笑道:「這話說得對,休看我們薄酒寒齏,粗茶淡飯,但是吾道不孤,襟懷自朗,同聲相應,共話秋宵。且比那綠酒紅燈、哀絲豪竹別具清標呢!」說罷,又和杜甫相對撫掌暢談起來。

第二回

季世更何知

三絕補窗高士畫

危機原不計

長亭走雨故交情

杜甫正和鄭虔談得高興,忽然腦後涼風,回頭一看,才知紙窗越破越多,大股涼風往裡直鑽,一片片的敗紙被風吹得亂響,紛紛如葉。那盞油燈更是光焰搖搖,似滅還明,照得矮牆上兩個巨人影子也在亂晃,忙道:「鄭兄你去尋點漿糊來,先把這窗用紙補好,再把畫案上的黃塵掃淨,免得嫂夫人少時忙不過來。」

鄭虔道:「午前就想糊窗,因為紙缺,沒有糊成,沒想到晚來窗破得這麼厲害。好在那邊木架上還有幾張畫,可以頂用,我先找漿糊去。」

杜甫忙把鄭虔拉住道:「你那幾張畫我都拜讀過,不是多歷名山大川、胸藏丘壑、筆染煙雲的人決畫不出來。此是你的心血所萃,如何用來糊窗呢?」鄭虔微笑道:「反正無人識貨,用來糊窗,並與知音同賞,才是我輩豪情,你怎麼俗起來了?」說罷,掙脫了手,便往上屋趕去。

杜甫知他任性,勸未必聽,忙去屋角舊木架上把日前看到的幾張畫尋出,抖去上面塵沙,匆匆捲起,藏向一旁。忽然發現還有一卷未用過的素絹,心方一松,瞥見先前只顧談笑,未及打掃的案上黃塵吃風一吹,微微露出一角畫來。用撣帚輕輕一撣;竟是一幅《終南春霽圖》,整個被埋在塵沙堆里。連忙拿起,捏着兩邊絹角隨手微抖,恰值一陣急風穿窗而入,畫案上的塵沙全被揚起,撲了個滿頭滿臉,寒燈光焰立和鬼火也似,慌不迭背風當燈而立,就着重明的燈光一看,那畫一面是平林遠帕,綠柳含煙,春雲自舒,嵐光如染。一面是奇峰刺天,危崖映日,紅紫萬狀,澗谷幽深。端的氣韻生動,光彩照人,意境空靈,清標遭上。不是窮探終南崖壑峰巒之勝,與多識宇宙風雲月露之奇者,怎會畫得出來!畫上還題了幾首詩,一面在流連風景,讚美山河,一面在因物詠嘆,自吐幽懷。字又是剛勁圓融,簡遠蕭散,含勢欲飛,出入鐘王(鍾繇、王羲之,均晉代人,為我國書家中最有名的歷史人物)之間而自成一格。知道此君性情孤做,這一幅精心傑作又將留供他自己玩好,不打算拿出問世了(唐人畫僅落單款,除自留得意之作而外,極少題詩其上),越看越愛,也越替他抱屈。心想:「這樣多才多藝的人,竟會落拓長安,一寒至此,哪還有理可講!我也是多年流轉,依舊青衫。將來……」心念才起,室內風平沙靜,燈芯亭亭中,窗外似有響動。回顧滿窗破洞似被什麼東西堵上。左邊角上都塞進一團布,兩節手指剛縮回去,耳聽幼童在大風中急呼:「爸!快把它扯下來,媽回來要、要生氣的。」隨聽鄭虔道:「乖娃子,快回屋去,外面風大。」趕出一看,暗影沉沉中,鄭虔拉着他那八歲幼子已快走進南堂屋。窗上黑忽忽一片,也不知糊的什麼東西。回到屋內,又取撣帚將畫案上塵土撣淨,待要掃榻時,忽聽門響和開關之聲。

鄭虔跟着走進,見面便大驚道:「杜兄並沒有出去,哪裡又來這一身土?」

杜甫見鄭虔也是一身塵土,眉宇皆黃,不禁笑道:「我正打算勸你手下留情,改用素絹補窗,莫使妙筆丹青也隨我輩遭此風塵之厄,忽然一股狂風鬧了我一臉的土。鄭兄竟在匆促之間將破窗補上,真太好了。」

鄭虔笑道:「畫由我作,成毀原非所計,只是未毀以前還想暫時留供解人品題,略談此中甘若,忽然想起風從西來,畫由里貼,怎貼得住?人當窮極,須知應變,才想起了這麼一個好主意……」話未說完,忽聽有人接口道:「你這主意真好。今早我找了好些舊絹想糊窗戶。你說這些都是畫壞了的東西,又多撕裂,糊在窗上東一片,西一片,花花綠綠的,連自己看了都慚愧,如何見人?不讓我糊。事情一忙也就岔開。就說不可惜,你在山中連住四月,又費了幾個月的光陰才得畫成的東西定要補窗,等我回來再糊也好,誰知你竟把我剛洗好才兩天的夾被塞了窗戶,可知你那麼娃都在笑你呢?」

鄭虔見妻已走進,笑道:「我覺得這個主意很高明,你卻空口怪人。可知當時滿屋悲風,一燈如豆,使人無歡麼?」

鄭妻笑道:「我話是答得急了些,不是怪你。說起來也真可憐!像你這樣人哪裡會做這樣事?不怕杜兄見笑,全家長幼正苦秋風,本來鋪蓋無多,他卻將這床剛漿洗好準備裝棉的夾被去塞窗洞,怎麼不叫人有些着急呢?」

鄭虔笑道:「這不相干,我去把它扯下來。」

鄭妻忙攔道:「已然擋上,就不忙此一時了。這些家務事你越幫我越忙。你自陪杜兄清談,等我把酒飯準備好了再說。」說罷轉身要走。忽又回顧鄭虔,苦笑道:「酒菜都買來了,還賃了兩床被,紙也借來好些。這回請你把這幾幅畫保住,莫再毀棄可好?」

杜甫忙由榻後將畫取出,笑道:「大嫂請快拿走!這幅《終南春弄圖》更是鄭兄精心傑作。不是我輩中人,看都不要給他看呢!」

鄭妻含笑謝諾。阿鸞早將先前用過的盆水取走,又端來大盆熱水,帶進一個空盆。剛將水勻成兩份,聞言將畫抱起,便往外走。

杜甫恐鄭虔任性,忙道:「臉水來了,快洗,快洗!」

鄭妻忙着去備酒飯,便自走去。

鄭虔笑道:「小弟平生愛玩煙霞,喜涉山川,體會物情,每多感觸。惟恐過眼雲煙,難留永憶,這才學為繪畫,記以詩歌。空拋心力,虛度時光,全由自家愛好,積習難忘。本無稗於今世,亦非有人誤我。此物飢不可食,寒不可衣。補我寒窗,兼供臥遊,御風應急,原非故意。既然找得紙來,當然不會再用畫補。得此良友賢妻,已是自豪。若再非此不可,便是有心作態,連人也顯得小氣了。」隨陪杜甫同往外間小屋,各把身上灰塵掃去,洗漱之後,重整衣冠,又談起來。

阿鸞先送進一壺酒,一碗炒蛋,一盤涼拌晚菘(菜名,色青者即青菜,色白者即白菜,變種而色轉黃者即黃芽菜),笑道:「爸!娘說請你陪杜伯父先用點酒。」說罷匆匆走出。

幼女天真,憨態可掬。

杜、鄭二人舉杯同飲,談興更豪。由詩、書、畫談到朝廷好大喜功,屢開邊釁,以致連年用兵,多耗國用。近更信任奸相,習為奢侈,使百姓多受征役之災,將來恐有分崩離析之患。瞻念前途,同懷隱憂。又由互吐襟期,各言其志,變為哀民念切,共慮時艱。就在這激昂慷慨、相對嘆息之際,鄭妻恰將新炊晚稻和燉好的肥雞送了進來。跟着打掃床榻,放好鋪蓋,備了茶水,又將窗子糊上,方始辭出。

杜、鄭二人酒足飯飽,歇了片時,索性同榻夜話,一直談到雞聲再唱,方始朦朧睡去。杜甫恐主人費事費錢,昨晚約定次日同去看望房琯、孔巢父,醒來見天時將近午,忙把鄭虔喚起,匆匆洗漱,一同走出。杜甫因鄭虔曾與房琯相識,巢父尚未見過,恐他不願意去,笑道:「弱翁(巢父字)隱居祖襪山,志行高潔,又是太白故交,和房次律(琯字)一樣,都是我輩中人,定能一見如故。聽說他將要迴轉江東,我想托他代向大自問候,恐怕錯過機會,因此先到他家,便約酒肆同飲,午後再訪房次律去,尊意如何?」

鄭虔笑道:「觀人者必於其友,何況此君並非當道,又是太白舊交,焉有不去之理?我只是不願去看那些豪門中人的顏色罷了。此時風雖暫住,滿街落葉,遍地黃塵,蕭颯景象令人難受。天子移住華清,連落葉塵沙也無人掃,不尋朋友談笑,何以度日?聽說他就寄居在南門外汝陽王(李璡)別墅裡面,離此不遠。天已不早,快些走罷。」

二人且談且行,轉眼出了南門,尋到汝陽王別墅。名帖剛拿進去不多一會,孔巢父便出迎賓,同到園中客館落座,互相禮見之後暢談起來。

鄭虔見巢父紅面長髯,身材高大,聲如洪鐘,人甚豪爽,先就心喜。交談之後,越發投機。等杜甫問完太白近況,見天已交午,意欲辭去。

孔巢父忙道:「主人已命備下酒宴,托我挽留佳客,在此一醉,二兄此時都不能走了。」

杜甫本意李斑皇室宗親,必已隨駕驪山,打算少坐片刻,約了巢父同往酒家小飲,不料主人竟會移居別墅。前聽太白說他愛才善飲,三斗不醉,並無王公習氣。雖然是個好人,只是冒昧登門,連名刺都未通,怎好就做他的座上客?見鄭虔已先開口推謝,正請巢父代為婉辭,忽聽門外有人笑道:「二位先生不肯臨賜(賞光),可是嫌我未先邀約,待客之意不誠麼?」

杜、鄭二人回顧來人丰容虬髯,氣度高華,年約五十以內,已雍容緩步走了進來。

巢父忙向雙方引見。杜、鄭二人才知來人便是汝陽王李璡。見他衣履雖頗華美整潔,並非親王服飾,也無從人隨行,進門之後才有三四個侍從趕來,也都侍立在外,沒有一人走進。對人更是禮讓殷勤,意甚誠懇,談不幾句便請入席再談。話未說完,門外侍從已有二人飛奔而去。

杜甫先具成見,固有好感。鄭虔雖然自來看不起這類王公顯要,一旦對面相看,也說不出半個不字。李班陪了來客,順着花徑,笑語同行。

杜、鄭二人見地上沙塵早已打掃,當此草木黃落之際,園中菊花特盛,五色繽紛,深秋獨做,霜華照眼,冷艷含芳,用以點綴園林,越發引人留戀。一路上的樓台亭館、畫閣迴廊,雖非尋常百姓所能想見,偏是曲徑通幽,赤欄臨水,寒林聳秀,楓葉流丹,別具一種爽朗清麗之致,通不帶絲毫俗惡氣。最後繞到一座池邊樓台之內,盛筵已早備齊。主人好似專為杜。鄭二人而設,並無他客。原來左丞相韋濟曾在李璡面前說過杜甫的好話,巢父更屢次和李斑談起杜甫是個才子,和李白是詩文知己之交。李白學識器度當世所稀,曾受朝廷禮重,早就名滿長安,又是長安八酒友(飲中八仙)中的第一人物,有滴仙人之稱。李斑對他的詩才酒量看得最重,知道此人才高性做,極少許可。杜甫竟受到他的重視,引為知己,並囑巢父為之榆揚,定是一位非常人物。日前已托巢父致意約晤,一聽來訪,好生高興。另一寒士鄭虔雖不深知,既和杜甫同來,當也不是庸俗一流。以親王之尊,下交寒素,更顯得自己的雅量,這才同以上賓之禮相待。這一來,杜甫固然受寵若驚,鄭虔也是莫名其妙。

杜甫到底出身世家,常與仕宦中人交往,只管人情勢利使他不滿,像這樣略分下交的天演貴胃雖是初見,規矩禮節卻都知道,應付從容,均頗得體。

鄭虔生自寒門,性情疏放,衣履又極敝舊,明明覺得主人禮賢下士,與平日討厭的那些王公顯要大不相同,心裡也在說着這樣人倒真難得,不知怎的,坐在這樣陳設富麗的華屋之內會感到不自在,連那平日最愛的冷艷秋芳放在室中,也仿佛失去了它凌寒獨做的本色,只管翠葉離披,花開正盛,竟沒有多看它幾眼。有時看到腳底那雙補了又補、上面沾滿沙泥的舊鞋和旁立宮娥侍從的珠履錦靴,相形之下越發顯得難看,剛忙着縮回來,無奈放浪形骸已慣,隔不一會,由不得又露了出去。主人只管殷勤勸客,他卻實在感覺拘束得難受。巢父見他只飲寡酒,極少舉著,便不斷給他布菜。再上菜時,鄭虔想少揀一些,兔得巢父又布。恰值杜甫正向李璡稱讚他詩文書畫無一不好到極點……知道良友熱腸,又在乘機為之譽揚增重,心中感激,微一疏神,舊衣袖又將面前新斟滿的一杯熱酒帶倒。那麼一位胸懷開朗、性情亢爽的才人,到此地步也由不得窘了起來。巢父卻和沒事人一般,正要開口喊人收拾,旁立宮侍已搶着上前,轉眼收拾乾淨,重放杯盤。鄭虔偷覷旁立宮侍,口角上似有笑容初斂,臉正發燒,忽見李璡舉杯相勸,只得起謝,將面前的酒一飲而盡。不料起座慌了一些,所着舊衣衫又被座位掛破了一塊。總算眾人均如無覺,勉強壓住氣悶,想推酒醉辭出,偏不好意思說,心情又煩又亂。

李璡因杜甫不住稱讚鄭虔的詩、書。畫,孔巢父也在一旁幫腔,自然相信,便要杜甫送他一百詩,鄭虔送他一張畫,並還題詩其上。

杜甫見孔、李二人都是談笑風生,鄭虔平日健談,語更風趣,今日至多隨同唯諾,竟少開口,神情也頗沉悶。知他一向性做口直,不喜貴人,一個酒後任性,開口拒絕,非但錯過良機,也使主人難堪,忙向李斑舉手接口道:「鄭先生是甫詩文骨肉之交,像賢王這樣愛才下士,定必竭其所專以請教益的了。」

李璡越發高興,想挽留杜甫、鄭虔在園中暢聚三日才對心思。席散之後還不讓走。

杜甫早就看出鄭虔不大高興,老擔着心,力言有一好友明日將有遠行,約定今日同去看望話別。名刺未通,竟蒙賜宴,雖感盛情,心實不安,改日定必整肅衣冠,專誠拜謁。鄭虔恨不能當時離開這所華屋,也跟着說今日往送友人,已然約好等語。

李璡不便強留,正要送客,忽然想起一事,笑問道:「二位先生要去看望的友人是房次律麼?」

杜甫驚問:「次律雖甫好友,已有多日未見。聽賢王口氣,當是新有遷調,可知他幾時起身呢?」

孔巢父接口道:「說起來也是冤枉……」話剛說得一句,忽見李璡以目示意,不禁又哈哈笑道:「巢父若非奸相(李林甫)當朝,國事日非,既來長安,也不會便作還山之想。過蒙賢王厚愛,才將行期改在明年。杜兄性情中人,既承詢問,應與明言。房次律因和已貶左相李适之、刑部尚書韋堅交厚,受了奸相之忌,挾嫌陷害,將他貶為宜春太守。朝命已下,日內就要起身了。」

杜甫和房琯互相看重,交情甚深。聞言立起告辭。

李璡見杜甫神情匆遽,料其必往,忙道:「二位先生少待,聽我一言,次律平日與我常共杯酒之歡,適之更是我們的好友。不過,他們既然得罪李相,只恐難猶未已,事尚莫測。如其往訪,最好慎重一些,免為他日之累呢。」

杜甫慨然答道:「朋友厚薄不因患難而異。當他失意之時,更無不往之理。杜甫長安布衣,鄭兄也只是個俸給微薄的協律郎,當不致引起他人忌恨。容允拜辭,等小詩寫成,再來呈教罷。」

李璡雖知奸相李林甫陰險忌刻,到底不便深說。杜甫、鄭虔隨同辭出。

孔巢父一直送出門去,悄對杜甫道:「今早我已瞞着主人去談了一會。杜兄見到次律,請代致意,說我明日不能往送了。他那麼好客的人,朝命一下,門前便無車馬,人情真箇勢利得可惡。次律倒還坦然,家人奴僕卻是張皇。杜兄和他知己之交,前往慰問,定見高義。此行若為奸賊所忌,至多和大白兄一樣,把我們放往江湖,誰還怕他不成!」隨又轉向鄭虔道:「初見鄭兄談鋒甚豪,後來同飲便少開口,這正是你的本色。不過汝陽人並不惡,只是膽子小些。你那張畫……」

鄭虔哈哈笑道:「杜兄答應在先,決無使良友為我食言之理。小弟只是積習太深,不慣拘束而已。」

杜甫知道李璡收畫之後又有厚贈,惟恐鄭虔任性不與,自己又沒有那麼多的財力救他窮困,聞言才放了心。

三人且談且行,眼看走進南門。杜。鄭二人再三辭謝,巢父方始作別迴轉。

杜甫因房琯才華雖非李白之比,相識不久,交情也沒有和李白厚。但他文韜武略均所通曉,抱負也和自己相同,不似李白既想致君澤民,又有功成身退、遁世求仙之想。當日本就打算往訪,何況又當對方貶竄之時,只恐鄭虔萬一受累,想勸他回去,又不便明說。鄭虔見他兩次欲言又止,面有難色,微笑道:「次律雖無深交,人卻正直,杜兄不畏嫌疑,小弟就恐牽連麼?」

杜甫不好意思再說,只得聽之。見天已西初,恨不能當時趕到,共只七八里路,卻走了一身汗。剛走進宣文坊,忽見前面房家門內走出一個朝官和兩名侍衛,昂首高步,扳鞍上馬,飛馳而去。房琯送走來人,正往裡從容走進,二人不知又出什麼事故,連忙趕去。應門蒼頭見有客來訪,知道來騎尚未走遠,也未通報,便自放進。

房琯得信,忙即迎出,仍和平日一樣,滿面春風。杜甫因他以前曾由監察御史貶為睦州司戶參軍,不久轉任縣令,所到之處興利除弊,勤政愛民,終於內調,得到當今看重。近奉朝命往儷山布置環繞華清宮的百官區署,因此多日未見。昨早只聽人說他前日回家,意欲訪看孔巢父後就去尋他,不料會遭奸相陷害。知其雅量高懷,不以升沉為意,奸相卻並不肯甘休。心甚憂疑,開口便問:「我二人來時,曾見三騎……」

房琯接口笑道:「林甫欲置我於死地,君王不准,無計可施,僅能派一刑官逼我明日一早上路而已。老奴奈何我不得,且自由他。我們先謀一醉如何?」

杜甫原和鄭虔約定,慰問房琯之後仍回鄭家住上一夜,明日再往長亭餞別,以免使他家人慌亂中多此煩擾,沒想到主人當此危疑之際竟和沒事人一般。平時屢作長夜之談,再若堅辭,就主人不多心,也顯得畏懼權奸,恐涉嫌疑。方一尋思,見房琯已命家人準備夜來酒食,並說「別遠會稀,天明便要輕車先行,二兄當不吝此一會」等語。轉念一想,明早往送決來不及。半夜趕往長亭相候,又犯金吾之禁,轉不如就在這裡暢談到夜,明早由此起送方便得多。於是便和鄭虔同留下來。

房琯還是那麼高談闊論,始終不提因何被陷之事。杜、鄭二人剛開口想要慰問,便被房琯拿話岔開。所談多是詩酒文章,別的一字不提。

入席之後,杜甫知他機警,打算酒後乘機探詢。鄭虔吃了幾大杯酒,越想越氣悶,忍不住也要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