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孩兒 - 第1章

還珠樓主

-------------------------------------------------------------

☆本文由早安電子書網友分享,版權歸原作者或出版社所有☆

☆僅供預覽,如果喜歡請購買正版☆

☆請勿用於商業行為,否則一切後果自負☆

☆早安電子書☆

☆http://www.zadzs.com☆

-------------------------------------------------------------

版權信息

黑孩兒

作者:還珠樓主

出版方:明天遠航

出版時間:2016.12

ISBN:E

排版:舊夢

版權所有

侵權必究

第一回

紫奼紅嫣

百里香光尋異俠

虹飛電舞

滿林花影斗嬋娟

浙江縉雲縣東門外七八里有一農村,地名趙家塘,村中只有趙、徐兩姓。趙家乃宋宗室趙炳之後,上輩都是朝中官宦,因是世家大族,子孫良莠不齊。徐家也是耕讀世家。兩家本有姻親,望衡對字,昔年交往甚是親密。自從清兵入關,換了朝代,趙家改事異族,文武都有,威勢甚大。徐家因懍亡國之痛,棄士歸農,並不許子孫再出做宮,只是耕讀不許偏廢,書仍要讀。人各有志,起初倒也相安。年歲一久,趙家覺得徐家都是鄉農白丁,自恃貴官紳富,漸漸輕視,斷了來往,新親固不屑於俯就,連老親也不再認賬。徐家偏是家運不濟,人丁越來越單薄,平日自然受盡趙家輕侮。到了這一輩上,六七房人均無子息,眼看絕嗣,第五房忽生一子,取名元礽,幾房老夫妻自是鍾愛。

元礽人極聰明孝順,讀書過目不忘,性喜習武。元礽因老親鍾愛,不令種田,自小讀書,便慕朱家、郭解為人,課餘便和會點毛拳毛腳的一班童伴跳縱一陣方始回家安歇。這年聞說離當地不遠的江亭火龍廟中老道士柴寒松武功甚好,稟知父母,前往求教。寒松生得清癯長髯,貌相奇古,談吐也甚風雅,經史道籍應答如流,只不承認會武。此時元礽年已十九,原從大房伯父口中打聽出他五十年前便在廟中居住,就是這等形貌,乃伯少年時曾經見過。因他仙都山中也有一座廟,住此廟中時少,平日深居簡出,向不與人來往。江亭地僻,那廟孤立江邊,人跡難到。中間又兩次雲遊外出,每次相隔十多年,所以從來無人對他留意。

乃伯先也不知是個異人,還是二十年前偶往仙都玄女廟求子,歸途天晚,踏月獨行,走到姑婦岩邊,見他同一徒弟與一夥手持刀槍的匪徒對打。也未見他用什兵器,只將袍袖在人叢中上下揮動,轉了兩圈,匪徒全被打倒,內中一人見勢不佳,縱起便逃,已然逃出十幾丈。所帶徒弟身材矮小,從未見過,先前旁觀,並未動手,忽然縱身追去,只兩三縱便將逃人追上,空手擒住,提了回來。師徒二人也未再加懲治,只告誡了幾句,全都放走。最奇是那伙匪人並未見什麼受傷,可是一倒便不能動,直到師徒把話說完,過去挨個拍了一下,方始爬起,鼠竄逃去。乃伯為人精細,始終藏起未出,人去方始回家,這話也未向別人說過。日前為愛元礽太甚,見他體力不甚健強,有志習武,未得名師,逢人打聽。恰巧昨日看見柴寒松門前走過,偶露口風,被元礽盤問出來,趕往求教,及聽對方推託不會武功,便說前事。

寒松早看出他心性純良,來意堅誠,聞言不便再賴,令其坐下,笑道:「令伯父倒是個有心人,只是你好好書香人家,學此做甚?江湖上到處荊棘,學會武藝,更易結仇生事,一個處置不善,大則殺身,小亦裂名。並且真好武功最難學成,就你有此恆心毅力,費上不少年月,學成並無大用。如說仗以防身,你家老少個個本分,無故怎會受人欺害?自去讀書求名,干你的本行多好,何苦自找罪受,還不能登峰造極呢。依我之見,讀書務農最好,你家雖不肯為異族鷹犬,但有田產,耕讀傳家不也好麼?」元礽聽出口風稍回,四顧無人,忙即跪下,說:「祖上遺命不許做官,讀書只為明理,不求聞達,自己秉賦不強,又想出門游山訪友,從小好武,未得名師,務求道長收為門徒傳授武藝,自知身弱力微,也不想登峰造極,只盼能夠像傳說中的飛檐走壁,日行千里,不論刀槍拳腳會上幾套,便心滿意足了。」

寒松笑道:「你倒說得容易。別的不說,單你頭一句話,如真練成,便須二三十年苦功。人非跳蚤,足跟經脈與人心相連,震動大甚,不死必傷。你可知道飛檐走壁的走字怎麼講法?要練這種功夫,方法容易,只是要人有恆心。你只用一木板搭成三尺高斜坡,由十丈外緊步飛跑上去,到了盡頭縱下,周而復始,每日天明前至少跑百次以上。每隔五日加上一寸,木板長約兩丈。跑近兩年,等高的那一頭加到一丈過去,起步縮短到兩丈以內,改為每月加高一寸。五六年後,高的一頭到了一丈五尺以上,改為每隔七日加高一分,由此加高上去。同時院中掘一淺坑,深約三寸,兩腿站在裡面,雙手平端腰間,身子不動,乘着雙手往下反轉一按之際,用輕功提氣向上拔起,每日四十九次,兩腿卻不許彎,也是按着年月逐漸增加。中途兩腿不彎,那塊木板也與牆壁一樣直立,便算成功。這時無論多高的牆都能憑空直上,和走路一樣。稍微高遠一點地方,只要這頭一縱身,那頭手能搭住房檐便可援縱過去,所以這名目叫作飛檐走壁。外行只說功夫好的多高的房能跳上去,實在並不是跳,是走上去的。如若是跳,便應叫作跳樓縱屋,不叫飛檐走壁了。二三年苦功學成了不過做個小偷,有什麼意思呢?因為專重上盤,下盤根基不固,只能偷偷摸摸鬼頭鬼腦見人不得,遇上腳底稍好的人一腿就倒。真好武功的人不是沒有,多半是出於天賦,又有百折不回的誠心毅力,還須高人傳授。才可成就。我近年雲遊時多,此次乃是巧遇。從我學武,你肯下苦功,我一則難得回來,再過兩天還有齊魯之行,我也無暇傳授,況且我門中仇人甚多,你家幾房人就你一個獨子,一人我門便伏危機,萬來不得。念你老誠,人也正直,要我叫你跳那四五丈高樓大屋自辦不到,就着今天傳你一點內家口訣,強身卻病,全你徐氏宗嗣,尚可如願。但是對人不可提我,更不許說是我徒弟,我也不受拜師之禮,否則不教。你能應麼?」

元礽苦求不從,心想武功本是循序漸進,功到自成,當即領命,只是堅持,不久分別,行禮拜師,力言對外不提隻字。寒松見他意誠,嘆道:「又須多我一番心思。也罷!我現收你為記名弟子,再為多留三日,將內家紮根基的功夫教全。三五年後,如能見面再作道理。不過我防你年幼生事,未傳分合變化。我門中專講氣度,從此在外不可多事,就有人欺你也不許伸手。否則,你遇上行家雖非其敵,照我所傳勤習三年,到了功候,打人不行,挨打總還可以,除了遇上內家能手,決不至於受傷。你不賣弄,對方無故又怎肯打你呢?」隨將口訣傳授。因不久分別,令元礽學到天晚再回,明日早去。這最上乘的內家功夫,全以本身元氣看力運行,純任自然,由易入難,功到自成,不加勉強。寒松又未教他分合變化的解數,招式不多。元礽天分聰明,不但一學就會,並且記性悟心都好,竟能觸類旁通。寒松甚喜,教完說道:「本來我這四靈門中心法,還有內家最重要的意、送、到、吸、搭、脫、撮內三外四七字口訣,暫時不傳,你只記下這七字便了。」

元礽作別回去,習藝心切,次日天明,帶了不少禮物酒食,去往廟中求教。到時,見廟內走出一個小道士同一老者,料是同門師兄,意欲結交,忙趕過去。對方連理也未理,各自走去,其行如飛,連喊師兄留步也未回應,晃眼已是老遠,走人樹林之中不見,只得進廟見師。方想詢問師父,是否同門兄弟,寒松已先作色道:「我不願你張揚,如何不知謹慎?我昨日不肯收你,便為我在此留日無多,不及多加指點之故。下次遇人再要這樣冒失,我連記名弟子也不收了。」元礽只得認過。寒松又把武家江湖上規矩避忌以及一切門徑過場大略告知,方始傳授。接連過了五日,元礽功夫雖還談不到,本門練法卻已會了一半。寒松說道:「你只照此練下三五年,別的不說,體力總是健強的了。我天明就要起身。你回去吧!」元礽依依不捨,意欲守至天明,親送起身,寒松固執不許,只得拜別回去。由此元礽便在家中用功,遵守師命,從未人前炫露。

一晃四年,父母相繼老死,殘餘的兩房叔伯也早下世,借大家族,只剩元礽一人。起初父母叔伯在日,都想給元礽娶妻。元礽推託師父說他體力太差,須等過了廿五歲身子練好再娶,便耽誤下來。等各房尊長死後,人多勢利,見他門戶凋零,雖有幾房合併的一些資產,因元礽喪葬之禮太隆,差不多均就各房老人的遺產儘量發送,所余無多,本人又不善治生,除好交友濟貧而外,便在家中閉戶讀書。父死才兩年,遺產被人侵騙殆盡,只剩三數十畝祭田,誰還肯把女兒嫁他?元礽本看不起一般庸俗女子,也未在意,一心只想師父回來,再作計較。

哪知人善容易受欺,趙家幾個紈袴惡少本是元礽童伴,幼時常同遊戲,同村相熟,等到年長,一方是驕奢淫逸無所不為,一方遵守師父之誡為人謹厚,氣味不投,日漸疏遠。趙家諸子始而看他不起,後見元礽恂恂儒雅,老是犯而不較,不知他這四五年中已練會內家勁功,只當他好欺,每一相遇,定必喚住譏嘲,欺侮取笑。元礽心雖忿怒,幾次想要翻臉,均想起父親遺命,說:「趙家上輩本是至親,只為近年子孫不肖,多出惡人。休看他財雄勢盛,照他們所行所為,終有報應。我兒外和內剛,又具俠腸,同在一村,日常相見,以後不論見什不平之事或是欺凌到你頭上,須知現在是只講財勢,不講公理的時候。徐家數百年祖澤,只你一脈香煙,遇上橫逆,必須忍耐,如真忍無可忍,不妨暫時遷往別處,以避他們凶焰。自來盛久必衰,何況多行不義,遲早滅亡。此時不值與他計較,服滿早日完婚,不求聞達,但求自保,我便含笑九泉了。」元礽念及先父遺言,每次都強忍下去。

到第五年上,元礽偶因約友遊春,與趙家幾個惡子弟相遇,無故受欺,稍微理論了幾句,次日便有公差上門。忍受不下惡氣和同村人的白眼,想要遠遊,又恐怕師父回來,人在外面相左。恰巧離開當地數十里楊柳村有一財主柳善德,聽元礽友人說他少年飽學,聘往教讀。那村在姑婦岩左近,風景甚好,又是去往仙都山的往來要道,想起師父別時,曾說山中有一軒轅廟,他年回來,便住此廟內,江亭小廟只是偶然往來,並不常去。姑婦岩山口乃必由之地。這幾年曾往江亭小廟探詢多次,廟中只一左腿殘廢的中年聾子胡強留守,問他師父來期,連比帶寫,才得明白,答說此是軒轅廟下院,借與柴道長居住,身是山民,廟主憐他殘廢,月給柴米,令代守廟,別的全不知悉。元礽時常送錢周濟,每送必收,也不道謝,始終問不出所以然來。因見蒙館就在山口,即便守候,又免煩惱,當時答應。擇日開學,柳家兒童頗多,學生共十一人,賓主倒也相安。元礽無事時,也常往仙都山中遊玩,因守師誡,不敢去往軒轅廟中探詢,只在廟的附近守候了幾次,終無所遇。

光陰易過,不覺隆冬,這日早起,天降大雪,一會越下越大,到了午後積雪已深尺許,方始稍住。遠近峰巒溪谷,人家樓舍,到處銀裝玉裹,一片瓊瑤。左近有一小酒肆,元礽無事時常往小飲,冬雪天寒,本易勾動酒腸,當日學生又到不多,老早便放了學,獨自踏雪,去往那酒肆小酌。那酒肆雖小,酒卻有名。元礽近況雖非富裕,終是出身世家,性情豪爽,不惜金錢。酒肆主人邱三,對他甚是已結,此時正因天雪,無什主顧,見他踏雪走來,分外歡迎,讓座後笑道:「相公來很好,今日無事,醃了不少雞肉魚筍,下酒菜很多,不似往日,除了花生豆腐乾,要吃葷的還須新殺新做,待我連酒取來,請相公多吃兩杯吧!」元礽含笑點頭,邱三把酒燙來,放下杯著往取酒菜。

元礽正在憑窗獨酌,忽見隔溪林間雪花飛舞中,有兩個斗笠影子出沒,跟着現出兩人。那地方乃是橋對面一條小徑,兩邊松林載上積雪,全成了玉樹銀花,四邊又有高山環擁,人行其中,看去和畫圖一樣,方自贊妙。那兩人行走甚快,已由溪橋走來,看神氣似要往西走去。因見酒肆青簾,又迴轉身往肆中走進,入門脫下斗笠,便就一旁坐下。元礽看來人乃是兩個壯漢,穿着也頗考究,每人隨身一個小包裹,背上斜掛着一條青布套,好似內藏刀劍之類的兵器,眉宇精悍,腳底輕快,頗似兩個武家,便留了神。邱三由內走出,見有外客,忙把酒菜放在元礽桌上,過去賠笑問道:「二位客人,可是吃酒麼?」身材較矮的一個把眼一瞪道:「不吃酒,到你店中做什?你把那邊桌上的雞肉酒菜,揀好的,照樣全端了來。只要老爺吃得痛快,錢不會少!」邱三見來人外路口音,神態豪橫,只得諾諾連聲而去。

一會邱三取來酒菜,剛剛擺好,又由門外掩進一人,入門便喊:「堂棺快來!照他們的雞肉酒菜,照樣給我來上一份,只要老爺吃得痛快,錢不會少!」元礽坐處臨窗,因看出先來兩人目閃凶光,面帶煞氣,高的一個左額上帶着一片刀癱,青森森一張狹長醜臉,貌相兇橫,說話更是惹人厭惡,料是師父所說江湖中人,恐其因此多生疑心,只在暗中傾聽,目光卻仍是留意看窗外。元礽那好目力,竟未看出後來那人是怎麼來的。聞聲回顧,見來人身材矮小,穿着一身黑色短衣,皮膚漆黑,乍看好似一個十六七歲的小孩,一張圓臉,說話帶笑,本是南方口音,故意學着先來兩人的北路口吻,神情甚是滑稽。最奇是這冷的天,穿得那樣單薄,光着頭由雪中走來,不帶一點畏縮怕冷之狀,兩眼特大,又黑又亮,迥與尋常村童不同,心雖奇怪,並未十分在意。

邱三所醃雞肉,本為開春賣與游山客人之用,元礽是財主所請老師,人好大方,特意取出些來待客,不料壯漢強要買吃。勉強取出心已不快,跟着又來這麼一個小孩,口氣也是那麼強橫,不禁有氣。又見來人年紀那輕,身上穿得單薄,兩手空空,不似帶有多錢神氣,忍不住把臉一沉,答道:「我今天共殺兩隻雞,醃了一點肉,本想過年用的。因徐相公是我們這裡教書先生,老主客,分了一隻與他,不料這二位客人又要,我已全數拿出,哪裡還有?你將就吃兩杯熱酒擋擋寒吧!」小孩把大眼一翻,笑嘻嘻說道:「真人面前不說假話,你哄鬼呢!你今朝共殺了二十隻雞,昨天又醃了一口肥豬。都是你的主顧,為何兩樣看待?你休見我穿得窮,只有吃完多給,絕不少你分文。你說的那窮酸,便可做我保人,不信,你可問他去。如欺我年輕,我發起脾氣來,還比別人凶得多。休說你們兩個廢料,再多幾個,我也打你半死!再說沒有,我到裡面去找出來,你怎麼說?」說罷,便要往裡走去。邱三趕忙搶前攔阻說:「不錯,雞肉都有,我另有用度,此時不賣。我女人正生着病,進去不得。天底下也沒有強買人東西的道理。」小孩道:「別人能夠強買,單不賣我,你還講情理呢!」

說時,元礽本就越看那小孩越怪,見他起身爭論,忽然看出小孩穿着一雙黑布新鞋,底幫上一點不曾濕污,人門時腳上也無雪跡。猛想起本村山地荒僻,零零落落共只數十戶人家,除了每年香會花汛常有游山客來往外,生人難得遇到。這三人均是生臉,口音也非本地,村中從未見過這樣小孩,明是由遠處走來。這樣深的大雪,就說雪已止住,地上積雪甚厚,怎會連鞋底幫均未濕污,所說的活也似有為而發?心念一動,偏頭往外一看,因雪太大路無行人,除壯漢來路兩行腳印外,只右側面雪地上稀落落有兩三處極淺的腳印,不用目力細看,簡直看它不出。這類內家踏雪無痕的功夫,適才來時還曾就便演習,不料這小孩功夫比自己還高,不由動了好奇之念。見雙方正在爭論,旁坐壯漢似已聽出小孩說話意有所指,起了疑心,一個濃眉倒豎便要站起,吃另一個攔住。元礽忙趕過去向小孩攔勸道:「這位客人不必生氣,邱老三有什好吃的酒菜,只管拿來,由我請客,加倍會賬如何?」

邱三因老婆正生着病,早覺小孩力大異常,知攔不住,恐其動強,見解圍的是元礽,室內又有女人喊他,便不再多說,負氣走去。小孩轉身對元礽笑嘻嘻道:「你真請客麼?我雖不吃人白食,因今早忙着打兩隻狼,追出老遠,忘了帶錢,暫且擾你,少時我打到狼再會賬也好。」

元礽見兩壯僅神色不善,想起師言,恐怕惹事,便笑答道:「我今日放學較早,來此吃酒,正嫌獨酌無趣,得一同伴,再好沒有。你我相逢,俱是有緣,奉請小事,何足掛齒。」說罷隨代邱三取了一份杯筷,放在自己桌上,請小孩就座同飲。先因小孩必有來歷,恐其多言惹事,誰知坐定以後,小孩一言不發,只顧狼吞虎咽,口到杯乾,連主人姓名也未問過一句,一路大吃起來。旁坐兩壯漢本對小孩注視,及見他吃相難看,好似餓了好幾天,除先前幾句話外,別無可疑之處,也就不以為意,自顧自喝酒。

元礽本意想等兩壯漢走後,再向小孩探詢來歷,見他只吃不說話,正合心意,索性裝作此舉專為息事寧人,並無他意,一面吩咐多取酒菜,一面假着看雪,臉向門外,若無其事。一會兒,壯漢吃完起身,丟了幾錢銀子,放在桌上,急匆匆出門踏雪走去。元礽為想查看那兩人腳底功夫,探頭窗外一看,兩壯漢好似有什急事,跑得頗快,不時還在交頭接耳,已然走出十七八丈遠近。所行之處,一邊山溪,一邊儘是大樹。正待回就原座向小孩問話,猛瞥見一條黑影由樹旁斜坡飛一般趕上前去,轉眼便到了壯漢身後,朝那矮的一個腰問摸了一下,手上好似取了一個小包,緊跟着身形一晃,縱向樹上。因藏在載有積雪老乾瓊枝之間,探頭下視,動作如飛,又輕又快,壯漢被人由身後趕來,把東西偷去,一點也未覺着。

元礽看出那黑影正是適才對坐的黑衣小孩,心方奇怪,忽聽身後邱三笑說:「這小賊膽子真大,回頭一看,人已不見。今日所來三人絕不是什好路道,相公讀書人,下次再遇,不可招惹。那小鬼分明是賊,膽更大得出奇。我如非屋裡人生病,早趕上去將他抓住,交與地保了。」元礽細詳前後情形,心料小孩多半為兩壯漢而來,其中必有隱情,聞言暗笑邱三不知自量,正勸他不可背後說人,忽聽叭的一聲甚是清脆,有人說道:「憑你也配!」同時眼前人影一晃,正是先那小孩突然迴轉,邱三卻挨了一個嘴巴,痛得直喊,一面趕撲過來,想與小孩拼命。小孩把眼一瞪道:「你想作死麼!如非背後罵人,怎會打你?」元礽恐邱三還要吃苦,趕忙橫身攔阻,喝住邱三,笑勸小孩道:「有話好說。店主忠厚,不可打他。」

小孩笑道:「你這人倒怪有意思的。天晴後如有閒空,可去山中軒轅廟後月鏡岩上尋我,大家交朋友也好。我還追那兩個狼去,就要走了。」隨取出一錠重約十兩的銀子,拿在手裡一撅,分為兩半,遞了一塊與邱三道:「我不白打你,這塊銀子除開酒菜價,下余作為打錢,下次不可胡說。這銀子都是他們傷天害理而來,如是好人,我怎會偷他呢?徐兄再見吧。」元礽見他會賬,執意不肯,方令邱三退回。小孩道:「徐兄不必客套,此系不義之財。些須小事,再讓便俗氣了。我方才原說少時打了狼來會賬,不為這個,我還不回來呢。誠心請客,不必大謙,日後尋我,不是一樣麼?」說完轉身便走。元礽忙喊:「尊兄貴姓?」小孩已走出兩三丈,匆匆回答道:「我叫黑孩兒,你到軒轅廟左近一問即知。」

元礽因師父每來,必在那廟中居住,聽黑孩兒這等口氣,與廟中人必有淵緣,便留了心,囑咐邱三:「這三人形跡可疑,今日之事不可對人說起。」邱三得了五六兩銀子,早已喜出望外,反說:「這小客人真好,我錯看了人,如何還敢亂說!」隨往廚下又端些酒菜出來,笑說:「不是相公一勸,我怎能得到這多銀子?年底買上十來畝山田,就不愁衣穿飯吃了。這是一點敬意,相公吃完了再走。」元礽吃完,又堅執付了酒錢,方始回去。想天晴往尋那黑孩兒,探問他可知師父柴寒松音訊,雙方有無相識,不料東家請修宗譜,耽誤了個把月,那年雪又格外多,便耽擱下來。

直到春暖花開,這日見香汛期中游山人眾,忽然想起前事,不久又是清明,便向東家告了幾天假。本打算掃墓之後去往山中探看,就便遊玩兩日,後聞人言,趙家新近有人下葬,兩家墳地俱在村側,相隔甚近。想起趙家近年聲勢越發顯赫,自己許多祖墳,子孫只得一人,冷熱懸殊,對方又看不起人,何苦遇在一起,受他閒氣?好在離正日尚有七八日,決計先去游山訪友,等趙家辦完葬事,再回掃墓。次早恰值風和日暖,天氣甚好,便獨自往山中走去。

先尋到月鏡岩上一看,岩頂有一石洞,裡面放着好些用具,洞口還有一個石灶,上架鐵鍋,石榻上鋪着一張虎皮,洞高丈許,深約三丈,雖然冷灶無煙,打掃甚是乾淨,只是空無一人,揣料必是一月前在飯店中遇着的那個黑孩兒所居,業已他出。正想尋個人打聽打聽,忽見岩畔林中,有一個半大小孩掩身張望。元礽忙即上前喚住,微笑問道:「弟弟,你可知黑孩兒住在這裡麼?」小孩朝元礽上下看看,略一沉吟,答道:「那是我黑王哥哥。你是誰?尋他做什?」

元礽方答「我姓徐」三字,小孩喜道:「你就是請他吃酒的教書先生麼?黑王哥哥人太好了,自從前年由永康搬來洞中居住,我們這裡的人全部受過他的好處。去歲臘月初下大雪,他由山外回來,對我們說,在楊柳村交了一個姓徐的,不但人好,許還是他二師伯的徒弟。並說你不久要來找他,教我留意。他為打兩隻狼,有點事要往天台,赴人約會。本定三天回來,已走了五天。他向來說一句算一句,從未鍺過,許在離此十里的鐵山峽杜家也說不定。」

元礽聞言,越料是同門師兄弟,問他:「可知軒轅廟中道士名姓?有一位柴道長可曾回來?」小孩答說:「廟中清規甚嚴,道士不常出廟,也無姓柴的在內。黑孩兒姓王,我們只知他武功甚好,家中財產甚多,為了練武,才搬來此洞居住。與他來往的,只杜家一位相公,並不往廟中走動。」元礽再問,便說不出所以然來,只得問明路徑,往鐵山峽尋去。

仙都雖是五雲勝區,因為地介僻遠,山中無什居民,一過馬鞍山,不特香客遊人斷了蹤跡,連樵夫山民也難得遇到。山峽一帶景更幽險,但沿途洞壑靈奇,澗谷清幽,嘉木茂林,所在都是。又當艷陽天氣,到處繁花盛開,落英滿地,空山無人,鳥聲關關,峰迴路轉,移步換形,全都引人入勝。

元礽本有山水之癬,常時去往山中遊玩,惟獨鐵山峽偏居馬鞍山側,相隔既遠,入口處又是孤懸崖腰,下臨絕壑的一條樵徑,隱僻非常,中間還有幾處危峰、怪石掩蔽,不知地理的人絕難發現。山路曲折迴環,本易走迷,元礽地理不熟,貪看山景,信步行去,不覺走岔,誤人一條螺旋形的山谷之中。那地方谷徑迴環,走不幾步便遇峭壁當前,把路阻住,加以溪澗縱橫,歧徑四出,元礽先並不知把路走錯,走了半日方始發現,又費了好些事,照日影方向,認準一路,上下攀援,連翻越了好些高峻峰崖,方始脫身。

走出谷外,一看地勢,竟是軒轅廟對面仙榜岩左近,過去不遠就是小赤壁,分明白跑了許多冤枉路,重又走回原路,想起好笑,日己西斜,雖離天黑尚遠,但是鐵山峽離當地尚有五六十里山路,村童所說路徑,由於黑孩兒口訴,並未去過,不知對否,恐又走錯,往返需時,黑孩凡是否在彼也拿不定,山中又無處求得飲食,自己未帶乾糧,好些不便,反正還有兩天鬧空,不如閒遊到了黃昏,再向附近道觀中借宿,明朝仍往黑孩兒洞中尋訪。主意打定,忽然口渴,知道小赤壁附近山泉甚好,下面崖旁還有幾家人家,有時也兼賣酒食,便尋過去。

那小赤壁下面便是縉雲江,江面甚寬,水卻不深,乎日只深尺許,因為隔年連下大雪,而發源之地的大盆山又發山洪,當年水勢獨大,常有小舟往來。元礽因是渴極,順路先往尋水,不料泉源附近山石倒塌,將路隔絕,尋找不見。好在賣酒人家就在江邊一片丈許高的土坡之上,共總三戶人家,因值香汛,全都挑了一面酒旗,坡上又是大片桃林,酒客座位就設在對面大江的桃林之中,桃紅柳綠,水碧山青,竹籬茅舍,酒帘高挑,望去頗有詩情畫意。

元礽上去坐定以後,先向山民要了些水喝,再命把現成酒菜取來,山民笑諾,一會兒取來不少酒菜。元礽見佳肴甚多,當地風景又好,前臨碧水,後倚崇山,分明春時勝游之地。可是酒客稀少,除自己外,只左鄰有三個老年香客,另一家還是空無一人,笑問道:「這裡風景雖好,只是地勢太僻,你們準備這麼許多酒菜,生意好麼?」

山民張老頭認得元礽以前來過幾次,是個文雅相公,便嘆了口氣答道:「我們在此,就着下面江水種上二三十畝稻田,足夠衣食。本不是賣酒的,只在春秋兩季香汛賣上十幾天酒,找點零用。平日預備的菜不多,不過幾樣現成的。今天因為趙四公子要來游山,說我們地方清靜,前天就派人送信吩咐,多備好酒好菜,吃得好還有重賞,否則便打三百皮鞭。錢倒給了不少,但他說話兇橫,大嫌欺人。今天來的這一伙人又和狼虎一樣,氣勢洶洶。後有兩個外路口音的人趕來,和主人交頭接耳說了幾句,便作一窩風匆匆走去。隔壁王家二毛因為上完酒站在一旁未走,他們怪二毛不該偷聽說話,張口就罵,舉拳就打,差一點沒有送了官。所有外來酒客全被惡奴在下面擋住。游山香客誰願多事?只得掃興退回。我們雖然賺了幾個錢,可是香客們傳說出去,誰還肯來,豈不斷了生意?聽二毛說他們日內還要前來,好似有什急事要辦,少不得還來這裡吃酒。這些酒菜都是為他們備下的,客人請隨便用吧。」

元礽知道趙家四子趙奎,年才二十多歲,是個武舉人。聞他自恃有一點武功,又有財勢,近年父親病廢,越發橫行,更喜結交江湖匪人,無惡不作。自己改期上墳,多一半便為的是避他。只奇怪連日趙家正辦喪葬,死的又是他的胞兄,怎會帶了黨羽來此游山?且喜不曾遇上,否則又惹一場閒氣。張老頭說完走開。

元礽在花下獨酌了一陣,俯視春波浩渺,江上峰青,方惜水勢太淺,最深處不過三尺,沒有風帆點綴,是個缺陷,又隔有半盞茶時,遙望上流頭駛來一條極小的竹排,長只丈許,寬僅二尺,上面立着一個青衣女子,手裡拿着一根竹竿當篙,順流而下。因那竹竿甚細,人又生得娉婷,遠望過去,仙袂飄揚,翠帶迎風,真似洛川神女凌波亂流而渡,其行若飛,晃眼便已到了坡前。那女子輕輕一躍便自上岸,把手中竹竿擲下,連那竹排一起順流淌去,看來意似要繞坡而過,不料走未幾步重又退回,往坡上酒肆走來,自向旁桌坐下。

張老頭立時趕過去,賠笑說道:「秦小姐怎會此時前來?可是走水路來的麼?」少女看了元礽一眼,微嗔道:「你怎越老越囉嗦!去年招呼你的話,忘記了麼?我知這幾天遊人甚多,本不想來的,適才走過,見上面無什酒客,又見花開正盛,想就便吃幾杯,把你去年醃的風雞與我備上兩隻,少時帶回。」老頭忙賠笑道:「是我不好,小姐不要見怪。」少女笑道:「誰來怪你?快取酒去,我吃完還有事呢。」張老頭還有一個兒子,早忙着把酒菜端上。小姐問起香汛期中,酒客怎如此稀少?張氏父子又把前事說了一遍。少女聞言,秀眉微微往上一揚,帶着怒意問道:「是趙奎麼?」剛說一句,側顧元礽在旁,便不再往下說,玉手微揮,張氏父子退去。

元礽見那少女穿着一身青羅衣,腰系錦絛,腳底六寸圓膚,穿着一雙淡青色羅鞋,白襪如霜,並未纏足,看年紀不過十七八歲,長身玉立,容光照人,宛如奇花初胎,朝霞和雪,令人不可逼視。尤其是英姿颯爽,舉止大方,不作世俗兒女之態,身手偏又那麼輕靈,暗忖:「山野之中,怎會有這等美秀英武的少女?」心中奇怪,不由多看了一眼,發現少女也在看他,目光恰好相對。

少女落落大方,任作平視,還不怎樣。元礽素日端謹,自從老親見背,戚族凋零,孤身一人,從未與婦女晤見。又見少女星眸炯炯,黑白分明,澄波欲活,美秀之中另具一種威稜,不禁臉上一紅,心頭怦怦跳動,不敢再看,裝着看花,把頭偏向一邊。無如而人情影深印腦中,怎麼也去它不掉,忍不住又低頭偷看。見那雙秀足又薄又瘦,穩貼地上,所着羅襪,雪也似白,不染纖塵,毫無一絲皺痕,想見踁附豐妍、底平趾斂、玉軟香溫之妙,忍不住目光微起,又看出少女腰如約素,容光艷絕。

元礽越看越愛,方自暗中讚美稱絕,忽想起幼讀詩書,頗知禮義,如何見色心迷,竟越常軌?深悔不應如此輕薄,忙即正襟危坐,不再偷覷。無如乍見天人,心神已為所攝,相隔又近,心中雖想不看,目光仍不時往對方掃去。未了毅然起立,走向花林之外。本意觀看江景,排遣邏思,等少女走後,吃飽再去投宿,免向廟中再吃素齋,哪知思潮起伏,竟難自製。待了一會,隱聞身後少女微笑之聲,隨聽說道:「這兩隻風雞我懶得帶走,你再裝一罐油筍,明早交人帶往鐵山峽杜家,與我家送去。酒錢在此,我走了。」隨聽張老頭父子趕送稱謝,話只說了一半,似被少女止住,沒有說完,忍不住回頭一看,人已不見。有心走到坡旁去看,覺着不應如此,又速退回來,回到座上,要了些飯食。幾次想問少女的家世,也是欲言又止,始終不好意思開口。

吃完已近黃昏,江上斜陽,照得水面上閃動起億萬金鱗,春風拂拂,晚煙欲浮,落日回光,照得四外桃花燦若雲霞,分外繁艷。左鄰酒客已在少女到前走去,遙望坡那邊山徑,香客遊人也早走向迴路,只玉虛觀前零零落落有幾條人影出沒。剛剛會賬,待往觀中投宿,忽聽張老頭笑道:「天已不早了,相公回家尚有六七十里山路,明日正是香會未兩天最熱鬧的日子,如不嫌棄,就請住在我家,看完再回,索性多玩一天,不也好麼?」

元礽先聽少女行時提起鐵山峽杜家,早就心動,想要詢問,聞言暗付:「這裡投宿,只比道觀清靜,風景又好,哪裡睡不是一樣?姓秦少女甚是奇怪,又與杜家交往,黑孩兒也相識,此女頗似師父所說俠女異人,住在這裡正好探詢她的底細。」立即謝諾。張家只父子二人,竹屋數間,面山臨水,甚是清潔。因時尚早,又是中旬月夜,看完住處,仍回原座。主客二人同坐花下,煙茶閒談。山民誠樸,張氏父子知元礽好人,更是殷勤。

元礽先問起黑孩兒。張老頭聞言,驚問:「相公讀書人,我又從未聽他說過,你二位怎會相識?」元礽不便詳言,只說酒肆相識,一見如故,定欲來訪,因事延誤,以及山行迷路等情,問老頭:「可知他的蹤跡?」老頭略微沉吟,答道:「這位小爺乃是這裡福星,專一行俠仗義,濟困扶危。便今天趙家這夥人如與相遇,弄巧就須吃他苦頭。他的朋友只三兩人,都是好大本領。你說那鐵山峽杜家官人,便有極好武功。他平日最恨酸秀才,相公這樣文雅竟會相交,實在奇怪。」

元礽隨問:「我明早到杜家尋他,那兩隻雞可要我給你帶去?」老頭忙搖手道:「這個卻使不得。一則不敢勞動,再則相公和黑小爺雖是朋友,去的又是杜家,比別人不同。但是方才那位小姐,人是好極,但她脾氣古怪,不喜生人,一個不巧,連我父子也必怪罪,承當不起。」元礽終是臉嫩,聽出老頭父子對秦女甚是敬畏,情知有因,決計明早如尋黑孩兒不見,便往杜家打聽,只能遇着黑孩兒,或與主人相見,必可問出幾分底細,聞言臉上一紅,便不再往下問。

主客三人談了一陣,元礽又把入山道路打聽明白,見明月方升,清光如晝,意欲游山玩月,好在太平之世民風淳厚,不畏盜賊,便和張老頭說好,令其自睡,不要等候,少時自行歸臥。又付了一兩銀子做房飯錢,隨往前坡走下。本意想往玉虛宮後山頂日月泉旁望月,往馬鞍山繞上一圈,再行踏月歸臥,因明後日香會終場,一般香客多在廟中寄宿,玉虛宮觀恰建在山頂之上,又當月明花開之後,遊人甚多,觀中正做着法事,鑼鼓經魚之聲遠近相聞,合成一片繁音。一班各州府縣趕會的富紳大賈,更把酒筵設在山頂,對月賞花,絲竹交奏,鼓樂喧天,有的並還帶有眷屬子女,或是俊童美妓,到處笑語喧譁,笙歌細細,銀燈盞盞,燦若繁星,情景熱鬧已極。玉虛宮一帶更甚,不特絲管繽紛,高唱入雲,更有紈挎惡少,攜挾妓密室開筵,好好一座三清道觀,如此一來,竟變作了酒肉聲色徵逐之場所了。

元礽雖然生自富家,紊性不耐煩囂,還未走到山前,一見這等景象便即避去。見道邊小溪清淺,流水一灣,山泉由上流蜿蜒而來,勢甚迅急,溪中山石交錯,水石相撞,激濺起一團團一片片的霜紈霧毅,映着月光,宛如一條銀蛇飛馳穿行於煙雲之中。兩岸桃花甚多,花光浮泛,燦若雲霞。因這地方以前不曾到過,風景如此清麗,只嫌鑼鼓笙歌與猜拳行令之聲,猶自崖後遠遠傳來,泉響松濤為其所混,反正無事,閒遊步月,只要景物幽勝,往哪裡去都是一樣,便沿溪往前走去。信步所之,頓忘遠近,路轉峰迴,不覺走人一條山谷之中。桃林已斷,溪流未盡,意欲尋到源頭才罷,一時乘興又走了一陣。先見水流越急,泉聲湯湯,松竹搖風,相與交匯,若協宮商,自成幽籟,以為發源之地定是一條大瀑布,入山既深,景必更奇。等到尋到地頭一看,發源所在乃是一座極尋常的山岩,山腳下有一暗洞,寬約丈許,只有一尺來高露出在外,泉水便由此出,上面滿生荊棘蔓草,無可留連。正待轉身回走,忽聽刀劍相觸之聲由隔溪一片樹林中傳來,心疑有人在此練武,頓觸夙好,連忙縱身過溪,悄悄趕去,那聲音竟發自林外。

元礽猛想起師父行時所說江湖上人的行徑,忙即止步,掩在一株大樹後面往外一看,不禁心又怦怦亂跳。原來林外乃是兩個女子在一片桃林前面比劍,內中一個正是黃昏前在江邊酒肆所遇青衣少女,另一女子卻生得身材精瘦,又黑又丑,穿着一身黑色短裝。一俊一丑,各持着一口寶劍,正殺得難解難分。

那地方一面是大片桃花,花開正繁,一面便是元礽藏身的松林,前面一條淺溪,對岸花竹蕭森,環擁着一所竹籬茅舍,遙山凝黛,近嶺縈青,境已幽絕,二女斗處,四面花林環繞,儘是桃杏之類春花,落紅成陣,軟草如茵,只有畝許大小方圓空地,正面又是一座七八丈高危岩,危岩上面奇石錯列,玲瓏秀拔,滿布蒼苔,更有各種野花叢生其間。青衣少女人既美艷,再被這些美妙環景一陪襯,月下美人本極好看,何況美醜相對,武功又好,只見俏生生兩條人影,舞起兩道寒光,在月亮地里兔起鶻落,往來擊刺,劍影縱橫,縱躍如飛,端的捷比猿猱,輕同飛鳥。到了後來,劍光越舞越急,二女已化作兩團寒光閃閃的白影,在場中滾來滾去,兩劍相觸,淨淨之聲密如貫珠,也分不出是人是劍。

元礽見二女旗鼓相當,越殺越勇,好似強敵相遇,各以全力拼鬥神氣,心恐青衣少女為敵所傷,有心相助。無奈師父七字心法雖已悟出許多妙用,但是久等師父不回,無人指點分合變化,所有招式均由自己平日用心體會發明,從未與人交手,不知能用與否。手中沒有兵器,又看出二女武功甚高,所用寶劍寒光耀月,明是兩口吹毛斷鐵的利器,空手入白刃,稍一疏忽或者功力不如必為所傷。再者雙方並未交談,不知姓名來歷,二女只管啞斗,一言未發,也不知為了何事這等惡鬥?心方躊躇,猛瞥見青衣少女好似氣力不加,步法有些散亂,黑女仍是越殺越勇,不禁大驚。一時情急無計,隨手拾起一塊石頭,剛要覷便暗助一臂,忽聽隔溪茅舍中有一老婦口音喊了兩句,聲甚低微,又當出神之際,沒有聽清說些什麼。同時,少女已被黑女逼向桃花林前,現出手忙腳亂之狀,一着急,不由失口驚噫了一聲,正待縱身出援。

說時遲,那時快!二女先前兩劍相觸,發出來的繁音又密又勻,響聲俱都不大。就在元礽握石駭望,危機瞬息的當兒,忽聽地琅琅一聲龍吟,夾着一片喀嚓之聲,由花林前面飛起一條人影,一道寒光,往離地丈許的危岩突石上箭一般射去,二女人影由合而分,連忙止步。定睛一看,適才與黑女鬥劍的那一青衣少女,已輕盈盈落在正面危岩石上,倩影娉婷,滿臉笑容,仗劍而立。元礽在月光底下看去,越覺風神絕代,清麗如仙。黑女卻立在花林前面,手指上面說笑。樹上桃花被少女劍鋒掃折了好幾枝,隨人帶起的好些殘花碎瓣正在飛舞下落,映月生輝,甚是好看。

只聽黑女說道:「這越女劍法,還是二姊比我較高,明知你要用那三劍敗猿公的險招,一任用心力防備,仍被你於敗中取勝,占了上風。幸而是我,如換一個功力稍差的人,還有活命麼?你還不下來,站在崖上作甚?」少女半嗔半笑地說道:「你少說這些過場話,我方才差點沒被你逼得喘不過氣來,雖然略占上風,恐還是王老伯母怕我們斗得太急,又都好勝,萬一受傷,出聲攔阻,承讓一招吧?你逼得我那等手忙腳亂,如被外人看去,才笑話呢。」黑女把兩隻炯炯生光的怪眼一瞪,答道:「我這地方一向不許野男子走進,松林以內我不管,來人只一出松林,我不給他帶點記號回去才怪。」

元礽聽了這一篇話,才知二女原是比着玩的,方幸沒有冒失走出,否則鬧得兩頭不討好,碰巧還要丟人,豈不冤枉?越看少女越愛,心想此女如此美貌,又具有這好武功,直似神仙中人,只惜素昧平生,無法交談親近,也不知黑孩兒是否與之相識。又想到自己年逾二十尚未定親,父母叔伯生前屬望甚殷,臨終遺命早日娶妻生子,接續徐氏香煙。不料家業凋零,人情勢利,無人做媒,平日勤幹練武,也無心及此,想不到深山荒僻之地竟有這等國色。想到這裡,由不得臉上發熱。正涉邏思,忽聽黑女未幾句話,厭惡男子的口氣甚是強橫,少年心性,方自有氣。既而一想,對方兩個少女在此比劍為戲,本與自己無關,此時既已看出對方不是真斗,如何還要逗留?深更半夜偷看人家婦女,本來於理不合,只一出面,必被黑女問住,無詞可答,再被少女誤會輕薄,同起夾攻,就打得過也失體面,何況手無寸鐵,深夜空山,男女之嫌也須迴避。再者二女如此高強,敗的一面定占多數,此時不但不能出去,便被發現,也遭疑忌,結局有口難分,倒成了仇敵,豈不冤枉?心念一轉,便把手中石塊放下,輕悄悄縮退回去。退時,聞得少女笑道:「三妹怎的火大?只要品性端正,分什男女?也許人家無心走來,莫非你也殺他?」

元礽聞言,心又一動,剛剛停步,仍覺還是走好。跟着又聽隔溪老婦喚人與二女相繼應答之聲,由林隙中偏頭回望,兩條人影正往溪對面飛縱過去,一閃不見,自幸掩藏得好,林中昏黑,未被發現,估量時已不早,匆匆出林,縱過那條淺溪方始心定。本想快點趕回,無如美人倩影深印腦中,暗忖:「似此天人,也不敢作什非分之想,但求對面晤言,能作一次清談,見得一面也好。」一路盤算,思潮起伏,不覺腳步走慢,一不留神,又和日裡一樣把路走錯,岔往玉虛宮山後野地。等到發現,將要覓路回走,因聞前面唱經之聲遠遠傳來,仔細一看,玉虛宮廟牆已然在望。因玉虛宮相隔江邊酒肆不遠,便不再走回路,意欲由宮側一條谷徑繞往江邊。哪知山路曲折,看去甚近,走起來路並不少,走了一半,方始看出那地方乃是以前由山頂下望的柳家墳地,相隔江邊還有七八里,走了不少冤枉路。

心正好笑,忽見前面轉角處,有幾條人影飛馳而過,去的竟是柳家墳場,身法甚快,一望而知是些會武的人。那墳在左前面,這一伙人由右邊岩腳朝前斜馳,並未發現自己,看神氣好似有什急事,這等深山半夜,結伴奔馳,必非無故,一時好奇,便隨後掩將過去。當地便是柳善人的祖墳,柳氏累代紳富,雖和徐家一樣,族了不旺,但極富有,當初為信堪輿之言,墳在山坡上面,占地甚廣,但是墳丁祭田全在山下,相隔頗遠。墳頭甚多,四外圍着一圈石牆,正門已先開放。內里翠柏森森,樹均高大。當中一座大墳,前面列兩個石翁仲。這時那伙人均着短裝,看去不似善類,未免關心,疑是偷盜墳樹的壞人,決計查看仔細,借着翁仲掩身,往外一看,好生奇怪。原來當中墳台前空地上面聚着一伙人,都是短衣壯漢,一個個橫眉豎目,神態強橫,各就墳前石條長凳坐定,正在紛紛議論。去年雪天沽飲,在酒肆中所見兩個北方人也在其內。

眾人都在叫囂,惟獨額有刀瘢的瘦漢獨帶愁容,忽然說道:「我看今晚形勢又和上次一樣,不是什好兆頭。去年我和二弟來看望趙四弟,途中大雪,在一個小酒店裡遇到一個穿黑衣的小賊。大雪寒天,穿着一身黑短衣褲,又是一雙新鞋,由雪中走來,沒有玷污。我當時心就動了一下,一則心內有事,忙着趕路。二則來時老頭子再三囑咐,江南路上,自從黑摩勒隱居秦嶺以後,剛剛事情順手。不滿三年,新近聽說浙東一帶又出了幾個小狗男女,年紀雖輕,手底卻辣,專一和我們江湖朋友作對。主人弟兄雖是大家官宦,最好當心,不要多生枝節,只待主人把事辦完,立時迴轉、不願多事。那小黑賊年紀又輕,除不怕冷,衣履乾淨,說話稍微可疑而外,別無奇處,只當酒肆緊鄰小孩,吃酒禦寒,匆匆吃完上路,一時疏忽,沒有顧得細心查考,誰知陰溝裡翻船,竟走了眼。我還算好,不過丟了一包銀子,楊二弟差一點沒有吃了大虧。小賊始終沒有再見。先還拿不定是否小賊作對,直到上月才聽人說起小賊厲害,端的神出鬼沒,本領高強。趙四弟也曾命人查訪,打算設計擒到,送官究辦,或是就地除害,偏會尋他不到。明聽傳言,小賊常在本山出現,問起山民,卻無一人知道。如說小賊預告囑咐,眾人的口怎會被他買得那嚴?無論好說歹說,只一提他,全都一問三不知,你說多怪?昨天又有人從台州來,說在天台山見到小賊,他一個人把羅氏三雄連同幾位朋友打得落花流水,據說本領之高直未見過。我雖未與對面交手,如今回想去年遇見小賊的經過情形,不是我長他人志氣,小賊如要出頭作梗,幫助我們對頭,吳、石二位英雄不在此時趕到,恐怕還不好辦呢。」

內一紫面壯漢意似不服,答道:「崔兄近來也太軟弱了。休說小賊只是傳聞,誰可不曾見過,去年你和張兄途中失竊固然奇怪,但是江湖扒手專練就這一功,連偷帶騙,詭計多端,多高本領的人遇上也難免不上他當。果真如你所言,又是有心作對,你們二位還有命麼?你所遇的許是白錢道中高手,一不留神被他偷去。老魏最是膽小,素常說話誇大,專長他人志氣。我就不聽這一套,非見真章不可。倒是小賊杜良,手底實在不軟。自來好漢打不過人多,何況趙四兄早有準備,已然約好官人,好便罷,不好便和他動勢力,說他是個山賊。官私兩面一齊來,怎麼也把去年那場仇恨報了。你這樣多慮作什?」

瘦漢冷笑道:「韓老弟,你也大把事看易了。如說各憑本領來分高下,勝敗都說得過。自來光棍打光棍,一頓還一頓,今年敗了還有明年,只要三寸氣在,終有報仇之日。如說經官動府,丟人還在其次,那些官差捕快都是酒囊飯袋,除了欺壓良民,能是人家對手麼?再者杜家也是金華大家,只小賊一人隱居鐵山峽,照樣朝中有人,怎能當他山賊?真是要動勢力的話,人家朝中一樣有人,也並非一定不行。我不過因趙四兄是當地官紳,有家有業,不比我們江湖朋友遠在北方,多大亂子可一走了事,又見他哥哥明是中了人家內家重手,當時誰也不曾看出,直到隔了一月才無疾而終,連官司都沒法打。我們蒙他弟兄厚待,想起真是慚愧。敵人如此厲害,萬一仇報不成,再要饒上一位,怎麼問心得過?他又好勝,報仇心切,我才設詞勸他不要出面,你當是真的麼?」

二人正爭論間,元礽聽出這一夥竟是江湖匪徒,趙奎約來的黨羽,所說對頭杜良,正住鐵山峽,許就是黑孩兒的朋友。方想少時匪徒如若倚勢行兇,如何應付,遙望墳牆外,順着谷徑跑來三人,身法比先見匪徒要快得多,恰巧石人後面有一數抱粗的大樹,樹下還有一堆鎮壓風水的山石,似石筍一般林立地上,足可藏身,難得匪徒背向自己,又正望見新來三人,紛紛立起向前指說,立時乘機掩了過去。身剛藏好,新來三人已由外面越牆而過。眾匪徒同聲歡呼,迎了上去。

元礽見當頭一人身材高大,濃眉大眼,闊口獅鼻,站在地上,比常人高出一個多頭,左手拿着三個鐵核桃,不住轉動,貌相甚是威武;第二人卻生得瘦小枯乾,一雙三角怪眼滴溜亂轉,隱蘊凶光。第三個是缺了左耳的矮胖和尚。這三人全是長衣,神情氣派也與先來匪徒不同,才一到達,便吃眾人迎向石凳上坐定,紛紛上前禮拜。

瘦漢首先說道:「我先以為吳、石二位寨主今夜未必能夠趕到,不料羅漢爺也一齊同來,這還有什說的?」為首大漢便問:「主人今在何處?」旁一匪徒答道:「主人現在玉虛宮恭候,不料二位寨主與羅漢爺竟來此地,可要喚去?」大漢答道:「無須,主人不來倒好。你們與敵人約在何時相見,可有什麼動靜?匪徒答道:「原定今夜子時後在此相見,前日曾由楊兄前往投帖,並未遇見本人。剛到鐵山峽口,便遇見一個黑衣女子,說是到時准來赴約。決不有誤,甚是狂傲討厭。因是女流,沒有理她。我們來時,天剛子初,等了這大一會,並無人來,不知何故?」

與大漢同來的矮子接口道:「哪有此事?客人早已光降了。」眾匪徒齊說:「我們來時,四面俱都看過,一直不曾離開,如有人來,怎會不見?也許二位寨主威名遠震,不敢前來,日後再藉口不曾親自接帖,不知此事,故未赴約,否則天已丑正,早該來了。」說時,矮子一雙怪眼正在四下張望,聞言答道:「你們也大小看人了,快些住口,沒的教杜朋友笑話。」隨即起立,朝着元礽這面冷笑道:「在下鬼猴王飛刀吳廣,為了舍弟前年徐州道上承杜朋友賜了他一支手箭,意欲奉還。特地同了河南汝南府七里莊虎頭太歲石鎮方、鐵羅漢法空,不遠千里來此領教,就便奉還那三支手箭。杜朋友既早光降,為何隱藏一旁,莫非不屑賜教麼?」

元礽見他面向自己發話,知被看破,誤當敵人,方自吃驚。忽聽正面墳堆後大樹上面有人冷笑道:「無知鼠賊,裝模作樣,活見鬼呢!」眾匪徒聞聲,當時一陣大亂。那自稱飛刀吳廣的矮瘦子,乃青、徐道上有名的飛賊巨盜,久經大敵,見多識廣,人更精細狡詐,一進門便看出敵人在地上留有記號,本就疑心樹石後面藏得有人。加上元礽無甚經歷,三賊到時,因先立處地上亂石礙足,不便外望,想換一處地方,往側移動,雖然聲音極微,仍被吳廣聽去,越發認定敵人藏在石後。及聽正面有人笑罵,一面喝止眾人,不令嘩亂,一面褫脫長衣,正待發話,一照面便將暗藏手腕的暗器發將出去,給敵人一個下馬威。剛轉過身,口還未開,不料側面樹石後突又飛起一條白影,落到地上,現出一個背插雙劍的白衣少年。這一來,才知兩面俱有敵人潛伏,休說一班匪徒,連那久經大敵的吳廣也被鬧了一個張皇卻顧。

元礽先聽樹上有人發話,把群賊目光引開,方自暗幸,猛覺急風颯然,由頭上飛過一條白影,己落當場。仔細一看,見那少年生得猿背鶯肩,貌相甚是英俊,一落地便朝吳、石二人微笑說道:「杜某適才因有遠客來訪,想起來帖只說今晚子時以後,並未限定時刻,為此晚來了一步。剛剛走到牆外,便聽有人指名相喚。惟恐張冠李戴,無故侵犯他人,只得越牆而入。先只當是趙家狗子約來幫場的鼠輩,不料竟是前年徐州雲龍山所遇粉面人的令兄。當初我與令弟吳泰本有約會,言明三年之內,他不尋我,我必前往尋他。彼時令弟雖然受傷倒地,倒也光棍,行時說他如非被我竹手箭打中要穴,絕不至於重傷慘敗。弟兄二人在青、徐路上縱橫多年,從未吃過人虧,不報此仇誓不為人,執意要將那支竹手箭帶去,留作他年憑信。不知今夜令弟也同來了麼?」

那少年便是杜良,人既生得英武,說話聲如洪鐘,獨立當場,威風凜凜。眾匪徒先就被他震住,及聽對方詞色強做,並本按照江湖上的過節,見時手都未抬,直未把人放在眼裡,俱都忿怒。又想對方多大本領也只一人,氣焰重張,本想喝罵動手。

總算吳廣為人陰險,沉得住氣,杜良雖是乃弟仇人,從未見過,本就審慎,先前誤認人在樹上,還想藉口送還手箭為名,冷不防先用暗器試他一下。及見杜良來勢驚人,又說是由牆外飛進,憑自己的目力,竟未看出來路,直到近前方始發現,斷定是個能手勁敵。千里遠來,仇報不成,再要敗在人家手裡,以後何顏再在江湖走動?雖然人多勢眾,又有兩個好幫手,終以謹慎為是。一面示意眾匪徒不令妄動,一面暗中盤算制勝之策。表面正裝着大方,忽想起樹下還有敵黨,想必也非弱者,自從仇人出現,並無動靜,自己因對方有殺弟之仇,故以全神貫注,餘人怎也不做理會?來路曾聽江湖好友說起,近來仙都出一異人,莫是仇人黨羽?心念才動,杜良話已說完,立即陰惻惻冷笑一聲答道:「你間舍弟麼?去冬往浙江訪友,已然染病去世,先往鄂都城等候閣下去了。臨終對我說為人不可言而無信,請我親身代他奉還這支手箭。好在你想見他容易,不忙這一時。方才樹上還有一人發話,想是閣下所約朋友。我們雖是主人,畢竟外來,人地生疏。大丈夫行事光明磊落,你到底有多少人,何不全請出來分個高下,這等掩掩藏藏作什?」

話未說完,眾匪徒先因吳廣足智多謀,本領又高,無形之中做了首腦。吳廣、石鎮方與凶僧法空來時又曾議定,說對頭雖然成名年淺,聽說武功甚高,到後務須由吳廣領頭行事。加以杜良先聲奪人,吳廣仇深恨重,專注一人,鬧得眾匪徒也隨同注意後來敵人,對於先在樹上發話的一個忽略過去。就有兩個想到的,不是自顧本領不濟,不敢輕舉妄動,便因吳廣等三賊均未動手,雙方又正互相發話問答之際,以為出手尚早,只在一旁靜聽,直到吳廣向敵答話方始提醒。

石鎮方素來心急性暴,早就按捺不住怒火,想等吳廣把話說完,立時搶先動手,聞言忽想起樹上敵人也極可惡,當先便往正面大樹下縱去。匪徒中也有幾人跟蹤趕到。哪知樹上樹下,前後左右並無一個人影。吳廣知道地理不熟,敵人必已走開,或是隱在一旁有心戲弄,再鬧下去太不像話,忙喝:「諸位仁兄各回原地!自來打架不惱助拳的,既然受人之託來此賞光,想不致虎頭蛇尾。我們尋的本是姓杜的一個,理他作什?」

杜良容他說完,朝四外看了一眼,從容問道:「雙方比斗,勝者為強,花言巧語全無用處。杜某不才,也曾學過幾年粗淺功夫,遇見異人奇士,自然甘拜下風,還未把你們這班人放在眼裡,更用不着小題大做,約什朋友趕來相助一臂之力。只是事情大巧,昨日趙家狗腿到我鐵山峽投帖,被我好友之妹黑龍女王孤雲遇見。來人不合口吐狂言,被她將帖揭去,當時曾對我說今晚要來,我雖攔她,未必肯聽,可是適才發話的並不是她。也許另外還有兩個同伴,識與不識,至多連我不過三兩人,絕不比你們人多,也不曾全出手,事前我更不知他們要來。此時想是見狗子平日倚勢橫行,遇到對頭,一面用他父母的造孽錢,買些狐群狗黨倚眾行兇,為他買命,自己卻躲在一旁不敢見人,覺着有氣,前去尋他也未可知。」

話未說完,眾匪徒全都怒發如雷,內中一個紫面大漢首先忍耐不住,厲聲怒喝:「小狗納命!」拔刀就斫。杜良話恰說完,一見刀到,也未拔劍,身子微微往旁一閃,一揚手先把大漢手腕脈門扣住,冷笑道:「無知鼠輩,你也配和我動手!」眾匪徒忙要上前救護時,人隨聲倒,大漢早被杜良一腳踹跌出去兩丈來遠,叭的一聲倒在地上,身子麻了大半邊,幾乎昏死過去。

石鎮方怒火上撞,一抖手中虎尾三截棍,厲聲喝道:「眾弟兄退下,由我一人取這小賊狗命!」吳廣最工心計,巴不得有人先戰頭陣,也在旁喝道:「小賊黨羽尚未出面,有石寨主一人,足可制他死命。你們快退!免得小賊說嘴。」杜良哈哈笑道:「無知鼠賊!如非有人恐怕殺人太多,連累山民和玉虛宮香火、遊人,你們一個也休想活着回去。只有本領,無須忙此一時,且到前面空地上打去。」說時石鎮方自負盛名,性較耿直,見對方兵刃不曾在手,只管怒發如雷,口中喝罵,並未動手。杜良也未理睬,從容把話說完,忽然兩腳一點地,便往翁仲前面空地上縱去,同時雙劍也一起拔在手內,隨身舞起兩道寒光。

石鎮方雖然粗魯,到底久經大敵,武功頗好,比別兩匪徒要強得多,一見這等靈妙身法,知是勁敵,自知本領不及多多,取勝絕少把握,也是不敢絲毫大意。滿擬對方必定還有話說,哪知剛剛跟蹤縱到,杜良口喝:「你忙着找死麼?」口說着話,手中劍已當先點到,身手快急,差一點沒被刺中肩頭,越發愧忿交加,怒哮如雷,一面忙舉手中棍接架還攻,一面喝罵道:「姓杜的,今日有你沒我!初次會面,想必不知我的厲害。我石鎮方明人不做暗事,話須講在前面。我除這純鋼虎尾三截棍外,還有手中迎門三不過連珠鐵桃,小賊你須留意。」杜良邊打邊笑答道:「你這蠢牛倒還直爽,不似吳廣鼠賊猾盜,口口聲聲要報弟仇,自不上前,卻教旁人做替死鬼。依我相勸,乘早退下去,教吳賊上前納命,否則我雖不想殺你,寶劍無眼,萬一把你弄成殘廢,就後悔無及了。」

石鎮方不知杜良恨極吳氏兄弟,欲為青、徐人民除害,故意不使全力,口中不住譏嘲,想激吳廣出戰,聞言只當敵人對他輕視,如何肯聽?急欲取勝,一面應敵,一面把腕力運在左手之上,準備相機打出,一擊成功。吳廣終是綠林中有名人物,此行雖應趙奎之請而來,為報弟仇,變成主體。石鎮方、法空二人均他轉約,又曾當先與敵對面發話,臨場取巧,任憑別人上前已然說不過去。再聽敵人如此譏嘲,越發難堪,又看出敵人除縱躍如飛,輕功甚好外,手中雙劍並無什奇妙之處,當時惱羞成怒,取出身後月牙護手鈎,摸了摸囊中暗器,故意人前顯耀,也是單手舞鈎,一縱老高,落向當場,口中大喝:「我只不願兩打一,既想死我手內也容易。石老弟且退!待我取他狗命。」吳廣為人陰險,口中說話,故意將鈎連晃,意欲出其不意乘機暗算。石鎮方並不知道,還在亂喊:「大哥且慢,還是讓我殺這小賊!」

杜良一見吳廣受激出場,正合心意,哪裡還肯放他過門,明知兩敵人均頗自負,上來還不肯以多為勝,手中鈎乃是虛勢,完全是用詭計,想分自己的心神,並非真招,暗忖:「吳氏兄弟縱橫青、徐、齊、魯之間,無惡不作,前年已傷他弟,剩這一個,萬留不得。」好一個杜良,專能以虛為實。口喝:「無恥鼠賊!想要兩打一麼?」隨說隨用左手劍一擋三截棍,身子往側一偏,右手劍撥開敵人的鈎,分心就刺。吳廣沒想到敵人來勢這快,幾乎弄巧成拙,又驚又怒,也說不上不算來,只得招架,迎敵上前。

石鎮方終較心實,見雙方已然動手,敵人有兩打一之言,鬧得手中快要發出的三個鐵核桃也無法出手,正急得口中亂喊:「大哥讓我!」忽聽側面有一女子聲音喝道:「狗強盜!當真不想兩打一麼?把命交我,也是一樣。」同時急風撲面,一條黑影已由側面樹後飛縱過來,落地乃是一個手持單劍的黑衣女子。石鎮方看出來勢不弱,怒喝:「賤婢通名受死!」黑女答道:「方才不是有人說過了麼?」隨說,手中劍已當先刺到。石鎮方本不知仙都男女諸小俠的來歷底細,以為女子力弱,自己力猛棍重,打算一棍把劍磕飛,竟用了八九成力。哪知黑女雖然瘦小枯乾,年紀不過十六七歲,但有極大來歷,父母俱是高人,從兩三歲起,便照家傳心法,用秘制真藥浸煉筋骨,一面再以人力傳授訓練,天賦又好,生具神力。這一棍磕去,不特沒有將劍磕飛,反被敵人就勢往上一挑,震得虎口都發了酸。

這等硬磕硬打最犯武家之忌,雙方俱用真力,稍微相形見絀非敗不可,上來雙方都想以力取勝,於是僮在一起。石鎮方固是弄巧成拙,嚇了一跳,惟恐對方再就勢進招,趕急縱出圈外。黑女也吃了兵器分量大輕的虧,一劍未將敵人的棍震脫了手,手指反倒發酸,也自失驚,縱向一旁。雖然雙方拉平,黑女劍芒未折,仍是一泓秋水,石鎮方的棍卻被斫了半寸來深一個缺口。幸是九煉純鋼,不然已被斫斷,方知黑女不是易與,那口劍更是吹毛斷鐵的利器,哪裡還敢再與硬對?總算石鎮方雖在綠林為盜,人尚忠厚,命不該絕,黑女不曾看出對方棍已受傷,因覺對方力猛棍重,也不肯再與硬碰,在此一個轉念之下,才得保住性命。由此男女四人分兩對打將起來,殺了一個難解難分。

打有頓飯光景,先是吳廣看出杜良和自己一動手便改了樣,劍法甚是精奇,自己在在江湖多年,竟還不出它的娘家,並且真力充沛,越殺越勇,才知上當,已然無法下台。在場諸人,只有法空本領最高,但自三年前被一高人打敗削去左耳以後,凶焰盡斂,曾說不報前仇決不在江湖走動。這次一半靜極思動,一半友情難卻,雖然同來,實是勉強,來時並曾說好,不是萬不得已便不出手。路上還在說笑,敵人一出面時仿佛聽他「噫」了一聲,由此一直旁觀,不再言動,必是有什警兆,故而如此。下餘人數雖多,都是無用之輩。此人如不相助,更是非敗不可。越想心越寒,一面奮力抵禦,一面暗中準備賣一破綻,以便施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