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魂峪 - 第1章

還珠樓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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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權信息

冷魂峪

作者:還珠樓主

出版方:明天遠航

出版時間:2016.12

ISBN:E

排版:舊夢

版權所有

侵權必究

引子

新疆地勢高峻,幅員遼闊,天山橫亘其中,將全境分成兩部:在天山之南的稱為南疆,在天山之北的稱為北疆。主峰汗騰格里,高達八千三百多丈。山脈蜿蜒,縱貫全省,大小峰巒岩嗽、洞壑溪谷,何止千數?內中盡多靈區勝域,美景如仙,只以大漠窮荒,地介僻遠,飛沙蔽天,積雪載野,更有戈壁流沙之險,自來國人視為匝脫,行旅也視為畏途,除了湘、津、晉、隴諸商幫外,境內尋常輕易無人涉足,專往南北天山去攬勝搜奇、登臨嘯做的,更談不到了。一般人多以為天山上面積雪高寒,玄冰蓋巔,亘古不化,山勢又極險峻,猿鳥都難攀援飛渡,除卻白雪皚皚,上與天接,望去十分雄渾高大,別無可取,何況中間又隔着戈壁流沙,往往千百里曠無人煙,不特跋涉艱苦,攀升不易,並還有風沙饑渴、墮指裂膚之虞,於是裹足不前。自古以來,專為游山去的,只出了一個徐霞客,但照他遊記上的經歷,也不過走了多半個皮面,至於深山腹地許多靈區勝域,並無記載,不是受了山中主人叮囑——此中人語云:不足為外人道也,便是不曾發現,或為鳥獸異物、森林絕壑種種出人意表的奇險所阻,沒法走到。再往前說,像漢朝傅介子、張春、班超諸貴,雖然萬里長征,立功殊域,也只到過昔年叫作車師、于闐、月支的西域諸國,現在的哈密、迪化、蘭州、寧夏等新、甘兩省諸大州邑重鎮而已。博望乘搓固是後人附會,決無其事,便班定遠丁年奉使、衰老求歸,連在西域三十一年,因為孤軍遠戍,萬里投荒,後援無繼,虜情難測,德威並濟,端恃籌謀,日惟治軍整旅,哪有閒暇選勝登臨、只管住了那多歲月,臣服了五十餘國,而天山深處足跡終未能到,此外就更無人了。天山有此天時地勢以及地曠人稀許多艱難阻礙,以致內中的好水好山、無邊佳景隱藏了萬千年不為世知,但是這許多的靈區勝域,自古以來便做了化人羽客、隱士高人的修真寄跡之所,而宋、明兩代的遺民志士,也往往間關萬里,展轉邀尋,呼朋引類,舉族同遷,把它當作潛伏遠禍隱居待時的桃源樂土。頭一等俱是佛道兩家的修士,靜修無為的居多,偶然也修積外功善行,遊戲人間,多半飛行絕跡,來去無蹤,行事絕隱,莫可端倪,官方無法知道,就有一兩件事知道,也無可捉摸,只好假裝聾瞎,聽其自然,以不了了之。第二等人雖然避世遁跡,依舊心懷故君,未忘宗國,明知天命已盡,歷數攸歸,耿耿血誠,終無抿渝,就着山中地利人和,土厚泉甘,物產殷富,招納流亡,生聚教訓之外,不時還要出山走動,刺探朝中得失,意欲相機而作。而這班人又大多是身懷絕技,奇才異能,允文允武,饒有膽智,又仗恃所居險阻幽僻,常人足跡所不能到,蹤跡偶然敗露,不愁沒有退逃隱避之所,都城遠隔萬里,便是快馬飛騎,多快的腳程,由北京到新疆也非十天半月以內所能到達,等到密摺奏聞,對方派了能手前來,業已鴻飛冥冥。戈人何慕,本就有恃無恐,偏生對方承着前朝喪亂之餘,民心偷安,世局漸定,無隙可乘,年復一年,眼看歲月磋舵,匡復無望,孤忠激烈,一時悲憤莫宣,便把這滿腔熱血淚灑孤窮,專一和些貪污豪強惡人作對,稍微發泄他的怨氣,一面仍不斷與遠近各地隱跡的同輩通着聲氣,信使往還,互相援助結納,以備作那萬一之想。經此一來,膽子越大,蹤跡漸顯。當朝主者偏偏又是一個英明忌刻之君,養有不少有大本領的死士,專一對付這班殷頑。一方是爪牙眾多,羅網密布,不知不覺便致人的死命;一方是應變迅速,捷逾神鬼,智計絕倫,無德不報。雙方又都各有能者,彼此鈎心鬥角,比武矜能,把一個朔漠窮荒之地,鬧了個天翻地覆,連出了好些慷慨激昂可泣可歌之事。

茲應新華書局王君彥邦之屬,從頭到尾記將下來。筆者向來不喜自我宣傳,惟是六載杜門,三千說劍,《蜀山》、《青城》以次,諸拙著大都信筆寫去,然後照應前文,欲使各有段落。俗塵鹿鹿,苦無暇時,全書千三百萬言,已成近七百萬,頭緒稍繁,其中人物事跡悉憑追憶,章皆急就,未暇檢閱,疏文脫節當所不免。此則全書早有腹稿,仿佛一氣呵成,或可博得讀者一笑也。

第一回

燈火燦長街

酒肆深宵驚怪客

凍雲橫大漠

冰天雪地馳飛橇

這一天,正是臘月二十八,離過年還有兩天。雖然這一年下雪的次數不多,雪勢卻大,尤其十二月中旬那場大雪,下得足有四尺多深。到了十二月下旬頭上,天氣忽轉和暖,接連幾天好太陽。眼看積雪快要化完,剩不多少,忽然一夜北風,把殘雪凍成了堅冰,天氣酷冷,為哈密近數十年所罕見。快到年底,又是一場好雪,雖沒有上次雪大,也積了二尺來深。儘管雪厚天寒,道途難行,因離年大近,哈密城外西關道上,依然商賈雲集,駝馬成群,置年貨辦年事的遠近各色人等,往來如織,端的熱鬧非凡。

西關本是哈密附郭最繁盛之區,許多大商店和酒飯鋪均聚在此。天山北路,氣候多半寒冷,每交冬令,下起雪來,積上三數尺厚是常事。往往夜裡下雪,第二天早起,被積雪把門封住,不能開放,再一遲延,凍成堅冰,想開更是麻煩,所以一到雪天,一般商民住戶多是隨下隨掃,堆向一旁,聽其春暖自化。如是夜雪,清早起來第一件事便是設法開門,跟着開通人行之路,像西關這類商肆多的大街,早把積雪掃除了十之八九,只剩上次積雪所化的堅冰和浮面上薄薄一層殘雪,共總不過三四寸厚,可是一到大街去往郊外的盡頭,便是一白茫茫,無邊無際,平地高起了二三尺,對着街口不遠的驛路官道,中間雖開有一條四五尺寬,車行不能並軌的雪弄,地勢較低,但是四鄉各縣趕年集的商民,卻不喜在那官府強令人民開闢的雪弄中走,不是駕着雪橇、騎着套有雪包袱的牛馬騾駝,便是雙足踏有專為滑雪而用的雪龍、雪裡快等行雪器具,在那廣漠無垠的雪地里來去飛馳,到了街口,方就兩旁斜坡滑下,脫去雪具,覓地寄頓,再行入市。那成幫成伙的橇上,多有人輪流守候,接運所辦貨物,就在上面脫卸了再下來,更連寄頓都不用。當地民情敦厚,畏官如虎,又都習冷,只沒外省人耐勞。

就在這大街口上,有一姓柳的老漢,原是漢人,幼年隨人為商伙,流落在此多年,娶妻生子,子名叫柳春,年已十二。人甚聰明精幹,先在西關街口開了一個雜貨鋪。柳老暮年得子,自是鍾愛,加以一生勤苦,頗有積蓄,老想發個小財,迴轉江南故鄉,所積的錢,除營運外,一畝田地也未曾置,嗣見愛子聰明,想起祖上也是讀書人,知道當地文風不旺,又是邊遠省份,越想把兒子帶回故鄉,置些田業供他讀書承繼先業。本意等柳春長到八九歲上,耐得風霜跋涉時再走,不料乃妻戀鄉,不肯遠行,素又懼內,不敢相強,每一提起,夫妻二人必吵鬧一場,永無結果。

一晃,柳春已是十二歲,柳老空急無法,只得令他在城中一家漢人所設的蒙塾內附讀,想使先認些字,等錢財積得多了,妻室也日久回心,再作計較。哪知柳春人極聰明英俊,生而多力,從小好武,不喜讀書,偏巧蒙塾的斜對面,便是名震西北諸省的鎮邊鏢局,裡面房屋甚多,另外還設有兩處鏢師練武的場院;柳春同學中有一小孩,恰是鏢局幫賬先生的兒子,每值老師出門,聚在一起,便把家中父母所說各武師的本領和在江湖上的威風義氣傳說出來,柳春聽了,已是心動神飛,再加每日放學時節,常趕上鏢車出入來去,鏢行中武師夥計多騎着快馬,裝束利落,身帶兵刃,一個個耀武揚威,精神抖擻,柳春看了,越發眼熱,心羨非常。正苦無門可入,這一天,正看鏢車回來,不知怎的看出了神,吃車軸碰傷了手膀。那鏢局中人個個謙恭和善,一見把街坊學童撞傷,一面命人通知乃父,一面把人抱去醫治。傷本不重,又有現成奇效傷藥,當時止血定痛,包紮停當。

這一趟鏢車,是由甘肅蘭州分號接的買賣,由哈密轉到烏魯木齊,在路上出了點事,經鏢局請了一個能手,連夜飛馬趕去,才得護送到此。那人姓周名謙,向不輕出,客人是甘、新兩省的大商幫,為了酬謝犒勞,特地請鏢師一行在本號歇息數日再走。前行本省俱是坦途,周謙已不再隨往,到店時,在後押隊抱柳春進店的便是此人。如換尋常小孩受傷,自必哭鬧不休,柳春卻是另有深心,自覺此是進身之階,不但不哭,反倒滿口稱謝,力說「無妨」,見人言動彬彬有禮,顯得又規矩又親熱。周謙見他小小年紀竟能忍痛鎮靜,應對自如,貌相資稟又好,不禁心動。一會柳老趕到,多年土著,鏢局中人好些素識,見愛子力說無事,對方不住安慰,客人和鏢師又連夸乃於,給了許多銀錢,命買糖果與吃,驚喜交集,領了回去。由此起,便與鏢行中人相識。過不幾天,傷愈上學,背着父母,假作拜謝為名往尋周謙,哪知人已回家。柳春終是年幼,想不起說什話好,只得回去,明日又借道謝為名前往兜搭,一連數日。頭幾天鏢行中人未在意,雖喜他伶俐,也只問答幾句便罷,嗣見每日來問為他醫傷的周師父,內中一個年老的夥計,便告以周師父乃我們好友,家不在此,無事輕易不來,等來,我叫他尋你,不必再來問了。

柳春無法,只得迴轉,正想不起用什方法進身求人習武,又不好意思再去,放學時,正想着心思往迴路走,忽覺肩上有人輕輕拍了一下,回看正是周謙,不禁喜出望外,忙即跪倒叩謝。周謙拉起問道:「你找我好多次,就為叩頭道謝麼?」柳春面嫩,當時臉上一紅,答不上話來,吞吞吐吐說道:「我想,我想……」底下卻說不出。周謙又笑問道:「我聽你學伴說,你想學武藝,是麼?」柳春福至心靈,忙又下跪。周謙道:「這裡人多,跟你父母說去。」柳春方欲說乃父只令讀書,不會答應,周謙已不由分說,抱起便走,到了柳家,把柳老拉向一旁,談了一會,竟出柳春所料,不但一口允諾,反把柳春交與周謙帶走,定在五日後起身。到日天還未亮,周謙便來囑咐柳老:「如有人問,便說柳春不喜讀書,已托友人送往商店學徒去了。」說罷,把柳春抱上馬背,出了西關,往沙漠中馳去。

柳春到後一看,那地方乃是一個四五戶人家的荒村,只是房舍堅牢整齊,內中一家,外表和客店相似,余者均是住戶,後來才知內里竟是一家,全都通連;初到是末尾一家,房舍共是三進,院落寬大,看去好似打麥場。周謙還有一個兄長,弟兄二人似是全村之主,除自己外,還有十多個學武的小孩,每日隨同練習武功,每隔一日,還念上半日書。

初去幾年,只當是鏢局教徒弟習武所在,法條至嚴,不許往別院走動,年節也不許回家,只第三年上,柳老前來看望了一次,見柳春越發成長,文武兩道俱有門徑,師父最是鍾愛,十分歡喜,別去便未再來。

一晃又是三年,柳春武功已有根底,周氏兄弟忽然置酒餞行。周謙說:「我門下只你一個外人,當初愛你資質,費了許多爭執才將你收下。如今所學已有小成,本應將本門來歷告知,一則人心難測,你年紀又輕,說將出去,反有許多顧忌。我已在暗中查看你六年,果然循謹守法,從未私自背師行事,為此將你薦往鎮邊鏢局,隨諸位師伯叔等歷練,幫同料理店中之事。從今以後,第一不許向人談說探詢,尤其不許提到學武之事。

我弟兄暗中還有好些考查試驗,到時領你到一個地方去,自會明白。至於別的規條,日前你已盡知,只要謹守奉行使了。三年後如真誠敬正直,毫無他念,自是不負我的期許。

如見你不是我輩中人,只無大過,便送你全家回南另謀生計,有我門中這點傳授,也不愁不能立足了,何況還有好些照應呢。此地真名叫作延英小集,五所房子通連,你不曾到過,席散我領你走上一回,就便拜見幾位尊長,以便日後相遇,有事求助。你如在外走口,無論是鏢局還是這裡的事,命必難保,卻休怨我沒有師徒情分。」柳春自是恭敬拜命。

席散,周氏兄弟引他去把幾所沒到過的全行走遍,最後繞到那形似客店的後進偏院內,見裡面也設有一席,上首坐定一個矮子,另外一個少年,一個壯漢,一個極美少女。

柳春只認得那壯漢姓田,余俱初見。周謙吩咐跪下行禮,除上首矮子稱以師伯外,以下兩男一女俱稱師叔,只說排行,也未告知姓名,行完了禮,便即引出。外面早備好兩匹快馬相待,仍由乃師周謙一路,同往哈密馳去。進了西關,先往鎮邊鏢局報到,見過鏢頭火獅子神刀姜人俊和長幼兩輩鏢師同人,由賬房安排好了住處,送乃師周謙走後,方始回家看望父母。

到家一看,乃父生意越發興隆,二老身體也頗康健,又知兒子學成回來,好生歡喜。

由此起便在鏢局內當名副手,除了遵照師命每日勤習武功外,偶然也隨眾鏢師出外歷練,仗着鎮邊鏢局威名遠震,前些年,不特新、甘兩地人物俱有交情,黃河兩岸、上下游水陸兩路英雄豪傑,多有情面照應,甚至滇、黔、川、湘西南諸邊省俱通着聲氣,漫說不會有事,即便遇上有心尋事較勁的無知之輩,不知底細高下,逞強出頭,好漢打不過人多,強龍難斗地頭蛇,隨行鏢師偶有疏失,輕則用三寸長一紙鏢帖,就近尋出能手,找回場面,重則用隨帶的告急傳牌,快馬急足往回傳遞報警,不消多日,便一撥接一撥由近而遠,由附近沿途分號起直達總號,相繼派出能手前往應援。往往傳牌未到,總號未一撥能手還未起身,事情已了。

自立鏢局,三四十年中間,只有一次,在河南嵩山附近遇到一夥強敵把鏢截去,並還指名叫陣,說客貨現在決不妄取分毫,但不忿鎮邊鏢局的牛氣,要看鏢主是什人物,請來見識見識,並說新省路遠,往返需日,限了半年的期,半年期滿,人如不來,只要認輸,也自發還等語。沿途各分號接到告急傳牌,紛紛趕去,全都敗在那伙人的手裡。

隨行鏢師等了數日,算計總號早該得信派出人來,眼看日限只剩三天,人信渺然,知道對方雖然厲害,決非自己這面幾位輕易不出馬的高人之敵,怎會如此?又過了兩天,期限愈緊,心正愁急,想不出這些老前輩一位不來是何原故,這次是自己的責任,該死該活?忽接總號飛馬傳報,說對頭已經人講和,客貨交還,現在某地聚集,可速前往,照常護送,到了地頭,速即迴轉。趕去一看,果然客貨俱在,毫無傷損。事雖平息,但是鬧了半年,儘管奪鏢時行事隱秘,但是江湖上人多是明眼,知道這伙敵人十分厲害,而鏢局中人居然期前將鏢奪回,可見能手甚多,名下無虛,於是起了種種傳說。為首幾個主持人見名聲越大,不願招搖,當年便把各地分號收市,只留新、甘兩地,出來的人也越發謙和小心,看去仿佛怕事似的,但永沒再出過什亂子。一班商幫都把它喚作太平車,生意興隆已極。

柳春雖然隨同護鏢,不過學習一些江湖上的人情規矩,一回事也未遇過,酬勞既優,同人又多,難得出一次門,離家更近,日常無事,練完武功便回家中侍奉父母,幫同料理買賣,守着師戒,一味埋頭用功,奉命而行,什事也不向人打聽。日子一多,覺出鏢頭和一干先進俱已另眼相看,不似初來淡漠,越發心喜。只乃師一別便不再來,又曾嚴命不許往訪,日常思戀不置。當地真正士民均頗善良,另有一些在彼經商,留寓多年的川、湘、秦、晉、天津等地的遊民,人數頗多,良暴不一,有的見柳老為人忠厚,頗多欺凌。柳老意欲攜子還鄉,後聽周謙之勸,令子改文習武,也是為此。果然柳春進了鏢局,這伙強梁土猾也全都斂跡,不敢再萌故態。柳春守着父訓,也未尋這班惡人報復。

光陰易過,不覺又是年終。柳老鋪子便設在西關街口,對門一家姓馬的,名叫馬二牛,夫妻二人開了一個小饃鋪,每到年終熱鬧時節,添賣牛肉泡饃加上米和牛羊肉油、葡萄乾、瓜干、果仁甜鹹腥膩混合而成的抓飯,每年由祭灶前賣起,一直賣到大年初一天亮,做這十來天的好買賣。因城鄉各地趕年集的人們多是素識,人又誠實和氣,生涯着實有點油水。只是男的少年時隨人往天山去采雪蓮和靈雀窩,吃野獸咬斷一腿,成了殘廢,全仗妻室賢能,合手做這小本營生。兩家望衡對字,日常見面,彼此全有關照。

這年頭兩天見雪下大大,知道雪住以後趕集人多,年尾這幾天最是要緊,為想貪多做點買賣,連夜趕辦貨物,一到雪住天晴,便把鋪子分作內外兩部,現吃熱食的客人讓在門裡暖屋中坐,由乃妻一內弟接待;一切外賣的年食:饃、糕、鍋魁之類俱已冰凍極硬,便在門外搭好三層長板閣,一齊陳設,自己套上木腳,同一外甥,各穿皮風帽和手套,圍着火爐,燒上幾壺熱水,守在外面賣貨。連賣了幾日,覺着生意比往年好,雖受點凍也值。

到了二十八晚上,馬二牛正和外甥說得高興,忽聽鸞鈴響動,由口外驛路雪弄中跑來兩騎快馬,馬上兩人,一個身材高大,貌相威武,一個中等身材,眉字精悍,都是外穿玄色罩衣,內穿錦緞狐皮長袍,足登駝毛快靴,背上斜背一個三四尺長的包裹,腰間鼓鼓囊囊似是兵刃暗器之類,另外每人手裡一根極精緻的馬鞭,似官差不似官差、似江湖不似江湖的打扮,將近街口,便按轡徐行,互相說笑而來,各說着一口京音,看去十分面生岔眼。已然走過馬二牛面前,內中一個忽然回顧了一眼,喚道:「二哥,您聞見酒香和牛肉香味嗎?跑了這一程子,我有點餓了。我想到了地頭,人家跟咱們客氣,必要現備酒席接風,又慢又不得吃。乾脆咱們這兒先吃點喝點,墊個底兒,免得主人費事,咱們還吃不飽。」前行大漢說道:「對,就這麼辦。那一套假排場,別瞧恭敬咱們,真不領情,打心裡就起膩。乾脆在這兒吃飽再去。好在五爺帶着啃骨頭的哩,真要今兒趕到,不會找不見咱們。」

這時晚飯早過,市雖未收,街口除了兩邊雪堆上停着的雪橇篷帳外,行人甚少。馬上人一邊應答,跟着回過馬來。馬二牛因是斷腿,一向坐在板凳上應客,當地遠近人民又全認識,成了慣習。馬上人見他坐在門側不曾起立,一同跳下馬來。為首大漢把兩道濃眉一豎,喝道:「老小子,你這是什麼買賣規矩!大爺們照顧你,幹嗎裝沒瞅見?還不把馬給接過去!」馬二牛聞言雖不忿氣,因見來人氣勢強橫,不敢招惹,外甥張財恰巧進門取水,無人在側,只得欠着半個身,強賠笑臉答道:「老漢左腿有病,不大利落。

二位老爺要吃煮饃,請到裡面去。那旁有木頭樁子,請老爺自己把馬繫上,一會就有人出來了。」大漢聞言方要發作,忽一少年走來,看出情勢不佳,恐馬二牛吃虧,忙搶上前接口道:「二位尊客莫怪,這老漢是條斷腿,行動不方便。他這鋪子裡燒得好牛肉泡饃,酒也頗好。尊客只管請進,這馬交我代看,一會他外甥出來,就有人看了。」二人見那少年尋常穿着,卻登着一雙牛皮快靴,貌相十分英俊,像個練家,不禁心中一動,便問:「你是何人?」少年還未及答,馬二牛已先搶口答道:「這是對門雜貨鋪的少東,姓柳。我們是多年老街坊。」那人聽是土著,便沒往下細問,也不說句客氣話,正要遞過馬韁令代溜馬,正趕張財提水出來,連忙接過,二人便掀風簾昂然直人。

二牛回看了一眼,搖了搖頭嘆口氣,正要發話。那少年正是柳春,新近告假回家過年,因近兩月鏢頭兩次密令局中同人,隨時留意面生可疑之人,對於北京、直隸、河南、山東等北方來的,更要用心考查,隨見隨行密報,卻不許與人過手,即或無故欺凌,也只可忍辱退讓,不許動武還手。前晚告假還家時,並還特意把自己叫進屋去,說你家住在西關街口,通着驛路要道來人必經之地,令尊又是土著多年的商家,來人不致疑心,易充耳目,最好換了店伙裝束,密告令尊一同留意觀察,如有發現,便是大功等語。師父別前,再四嚴囑,鏢局中事奉命即行,向例不許探詢。當時領命,回到家中,想起近數年來,局中長幼兩輩同仁相待忽然較前親密,好些從未聽過的話也入了耳,雖因謹守師戒,不曾探詢談論,聽眾人平日所說口氣,分明這鏢局另有幾位具極大本領的高人前輩暗中主持,不特總鏢頭凡事秉承意旨,不是正主人翁,便連師父、師伯那大本領,也只是後輩偏裨之流,照近兩月所奉密令,對方必是一夥厲害勁敵。先疑敵人是綠林中有名人物,糾合黨羽上門生事,仔細一想,本年買賣甚好,鏢旗四出,從未起過風浪,按照江湖過節,隨時皆可生事,而這幾次派出去的鏢師,人數極少,又都是連自己都不如的三四路庸手,分明只憑那杆鏢旗,全無戒備,就算對方洗手多年,不願由鏢車上找過節,隨便一紙書來,約上時地相見,豈不光棍?如是仇家報復,聽鏢頭口氣,來人有好幾撥,不特明張旗鼓,並且有兩三撥先到,偏又無人登門,明暗都覺不似。當地無什別的武家,只有日前由迪化回來,偶聽同人說有一老一少帶一趕車壯漢路過,長路奔馳,牲口病死,急於往三道嶺去投親;鏢頭把自己兩匹最愛的騾子借與了他,去後便下大雪,本定到了前途有人送回,如今那裡的人正忙,恐無此閒空,適才鏢頭吩咐,連命兩個跑趟子的夥計踏上雪裡快帶了騾踏子趕急將他帶回等語,聽時沒怎留意,跟着便連下密令,留意北來人,許與此有關也說不定,一面暗告乃父,一面隨時留心查看。

少年人貪功好勝,每日無事常往鋪門外眺望,這晚剛吃完了夜飯,知道連日夜市熱鬧,須到深宵才收,欲往閒遊,就便買些自用年貨,剛換好長衣走出,便見二騎由雪弄中馳來。柳春聰明,出門保了兩次鏢,耳濡目染之下已有識見,一看便覺岔眼,本打算跟蹤下去,嗣見二人返身下馬,欲往對門飲食,又是一口京音,益發心動,忙裝買饃走近前去,一面為二牛解圍,一面觀察馬上人神情動作,覺出二人雖是性暴氣粗。武功似有根底,二目更帶賊光,瞳睛閃爍,先還上下打量自己,嗣聽是對門商家之子,方始做然入內。如換稍微粗心一點的人,不必二牛開口,已先談論笑罵,柳春卻是機智,聽出二人人門後,腳步之聲忽然停歇,知道馬家鋪房共分內外兩半,為了天寒,又是年下,正門內已改作貨房,灶鍋和客座均在左側打通的兩大問內,天雖亥初,一些準備辦完年貨半夜起身、連同兩邊坡上帳篷中守候的遠方客人,多喜尋覓素識酒店饃鋪飲酒吃肉,候伴取暖,後半夜人數越多,馬家酒肉味美,離街口近,此時還有不少吃客在內,馬妻勤儉,不肯用人,只找娘家弟侄相助照料,共只兩人,必顧不到堂屋這間。這兩人足音忽止,必在偷聽,便不等二牛開口,忙使了個眼色,故意笑道:「馬二叔,你這條腿既不方便,又是半百以上的老漢,年下這忙,怎不多尋兩個幫手?自己在裡面安坐享受,等候賺錢多好。這冷天氣,你終日坐在門外,就有這一地灶大火,至多前半身烤着點,頭上身上穿多嚴實也擋不住寒氣,你那隻假腳又被大羊皮外套遮住,我們本地人都認得你,就不起來也不會計較,剛才兩位想是大營里新接事的老爺,官家老爺們都講規矩,見你坐着不起,還不見怪麼?如不是我爹想問你買鍋魁,管保那位戴狐皮風帽的老爺更要生氣呢。」邊說邊使眼色、打手勢,叫二牛少說話。二牛也自省悟,又嘆口氣答道:

「我這老殘廢,平時坐着做買賣弄慣,誰想到呢?今天太冷,你嬸燉的牛肉真肥,你先進去吃一碗,喝上兩盅,再帶鍋魁回去吧。」話未說完,忽聽內里門帘一響,跟着便聽女主人讓客和馬上人走動之聲,往橫裡間走進。

柳春正想人內,知道這些問答的話已吃馬上人聽去,不致生疑,方欲乘機直入,猛覺身後有人擦過低語道:「兩個蠢貨,理他則甚!快到南坡上去。」回身一看,那人已自走過,忽然回頭一笑,爐火燈籠映照之下,分明是上年學成回家時往另一偏院拜見幾位師伯叔,師命稱他為五師伯、坐在首位的矮於,料有原故,見馬二牛正命張財取鍋魁,不曾留意,忙湊近前附耳道:「二叔,我是故意說的,這兩人來路不明,你須暗中留意,休現形跡,更不可說我是鏢局中人。明日有空,再和你說。他如問時,說我買完東西回家去了。」二牛點頭。柳春鋪子原在街南頭一家,匆匆趕回,徑由門前昏燈底下溜向坡前,輕輕縱上南坡,見坡上停有好些雪橇篷帳,只一二人在內擁氈對火而坐,裝着尋人,繞向前面無人之處,心正尋思,五師伯命我上坡,人怎不見?在何處守候他呢?心念才動,猛瞥見前面下臨官道的雪堆後面有矮小黑影一閃,忙即趕去一看,人已無蹤,相隔街口已二三里,俯視下面雪弄中靜蕩蕩的,一直望向前面,更無一個人影,只來路西關街肆上依然燈火千家,燦若繁星,與積雪回光互相掩映,點綴得殘年夜景別有風光。

正觀望間,忽又聽得馬蹄疾馳之聲起自來路,疑是那兩馬上人飲罷迴轉,又覺走得大快,並與所說去往城裡尋人的語氣不符,那蹄聲已由遠而近,借着雪光遙望,西關路上馳來一騎白馬,馬上坐着一壯漢,人強馬壯,其行甚速,眨眼工夫到了面前。柳春生長當地,人物熟悉,一見便認出那是駐防哈密領隊大臣阿良所養的心愛良駒。此馬名白雲飛,乃當地富豪所贈,日行千里,神駿非常。阿良把它愛如至寶,除自己外,只有心腹武師黑太歲王騰偶然特許一騎。當這殘年風雪的深夜,居然肯把愛馬放出在冰天雪地中奔馳,必定有緊急公事無疑。王騰生得短小精悍,不似此人健壯,別人又不應騎他愛馬。念頭才轉,那馬四蹄如飛,已自下面馳過,方覺此事奇怪,一眼瞥見壯漢身後還帶着一人,再定睛一看,原來那壯漢背上綁有一個形似小箱的包裹,身後那人身形甚是矮小,雖附在壯漢身後,人卻不曾沾着馬背,似用兩手握着那長方小包裹的兩頭,下半身斜行向上倒立起來。馬行甚速,將那人似風箏一般帶起往前急馳。未及看清,馬後那人忽然偏頭回顧,勻出一手,朝着自己面前一揮,這一來,只剩一手抓附在壯漢身後,馬行又速,好似力未使勻,後半身忽然下落,剛一沾着馬股,那馬立將後股往上一顛,昂首一聲長嘶,弩箭脫弦般急竄出去,同時身後那人也似知道有此一着,乘着一顛之勢,立即鬆手縱落,身於一閃,便到了路側雪凹以內,身法輕靈巧妙,竟未見過。馬上壯漢也真粗心,絲毫不曾覺異,一路大聲呼叱絕塵而去。

柳春先就疑心馬後那人是先遇矮子五師伯,這一回顧落地,越發認準不差,心中一喜,見那一人一騎轉眼投入前途暗影之中,待要縱落相見,猛覺微風撲面,眼前黑影一晃,還未看真,來人已低語道:「我是你五師伯陸萍。那馬真靈,幾乎誤事。且喜移花接木,東西到手。敵黨來了好些能手,鬧得今年過年都不似往年快活。這一二年工夫,你師父為你費了很大心力,現已考查出你心性為人。此時我須往仁賢村接應,事尚難說。

這東西關係緊要,你帶了它急速回家,不可開看。另外備上幾大筐年貨,照我字條所開路程地點,天明前換了庶民裝束,假作與熟識富家代辦年貨,將這東西裝在裡面,到天快明,附一相識雪橇起身,中途再穿雪具,改道與那五老前輩送去。路上萬一有人盤問,務須見景生情,切忌動武,事越隱秘越好。本來我該送去,與人打賭,辦有一件要事,往返費時,恐萬一出什差錯,只有用這替身法穩妥。連日見你忠誠機警,方令你負此重任。如若辦到,你有此大功,便真成我們的人了。父母不可告知,只說看望師父,年貨作為禮物好了,你自相機而行罷。」說時,柳春早已禮拜起立,聞言剛答「小侄遵命」,陸萍已將手中之物遞過,道聲「事完再見」,身形一晃,便順上面雪地往前馳去,晃眼便剩了一點小黑影子,再看人已無蹤。

柳春驚喜交集,暗忖:前數日聽同人說,草上飛賽空空陸萍乃北天山小一輩中英俠,原來是他!師父既與弟兄相稱,連那日同桌的,想必都是非常人物了。無怪乎藝成回家時,師父說以後必須下苦,本領還差得遠,可是和鏢局長幼兩輩武師過手,又覺不相上下,內有幾個也是成名人物,如動真的,還未必能勝自己,只鏢頭一人深淺難知,余者就比自己強,也似有限,心還奇怪,師父何以那等說法?照今晚五師伯本領一看,果是天上地下,突然付此重任,可見看重,如有失誤,休說無顏見人,有負師門恩義,只恐命都難保,當時又喜又怕,不敢就地開看,忙把小包揣入懷中,匆匆繞道趕回,背了父母家人取出一看,乃是用黃錦緞包就的一個尺許長兩寸許粗的圓筒,份兩不重,包紮甚緊,外面附有一信和一張字條。信甚考究,上寫「五老前輩尊啟,內詳」等字。紙條卻是粗紙,字跡也不似信皮上字工整,除畫有所去地點的途徑並加註明外,另有兩行字跡,大意是:令柳春將此信件小包,速即起身送呈五老面收,並寫那地方只此一家莊院,不必打聽,徑直登門,只說塔平湖來人,就可見到收信的李老前輩了。再還有一過雙柳溝,往東南一拐,走出不到三里,越過沙溝子大土堆便是入莊正路,不會再有敵蹤。萬一敵人追來或是走岔了道,相逢狹路,也不必顧忌,說好便罷,不好便動手,如打不過,不必戀戰,順路前馳而下,必有人趕來接應。此外如遇川、湘口音裝束華麗的少年男女,十九都是莊主人的兒女門人,遇上必要盤問,只把前言一說,立即引往。這些少年年紀雖小,輩分卻尊,至少也高着一輩,不可失禮,越謙恭越好。可慮只是由西關起,經紅山嘴折向雙柳溝的前頭百餘里一段,幸值年底,路上儘是遠近各村鎮寨去往哈密採辦年貨的商民人等,搭上相熟雪橇行路,人再放機警些,必能混過等語。

柳春見上面並未明言何事,那小包更不許擅自開拆,道途卻開得詳細,摸不清底,只率奉命行事。先去父母房中一看,正好剛剛上炕,還未人夢,便說:「適在門外遇見同門師兄弟,說周老師生了點病。身受師恩成全,並無一毫孝敬,意欲備點年禮,搭一相識雪划子前往看望。分別已久,也許被師父留住在彼,能回來仍是回家過年。」柳老夫妻因愛子小時頑皮,不肯用功,自從投師學藝以來,不特文武全通,並還在當地馳名的惟一大鏢局內作了鏢師,名望既好,酬勞又多,一切全出老師之賜,偏是老師為人古怪,自把兒子教好,找成了事送回,便即別去,不肯受酬謝不說,連水酒也未擾上一杯,心中感激,老覺不安,年下送禮看望,自是應該,立即喜諾,為想禮物豐盛精緻一些,兩老夫妻重又爬起。柳春攔勸不聽,又不便明言,只得聽之,忙去街口坡上,尋到一個道路差不多,又和老父交往多年的村民,商量搭行。那人是個當地富商家中老僕,人甚忠厚,所駕雪橇寬大舒適,足可容納。商定回家,見老父正把適才蒸好的一大籠年糕準備切塊,要送往院中凍去,正合心意,忙接了過來,推說切成小塊怕不好帶,為表恭敬,糕上還得染點吉祥字花,一面力請二老安歇,一面將糕端向房內,背人用刀在糕心挖一長圓形的洞,將陸萍所交圓物嵌入,仍用熱糕將它補好壓平,」上面染上紅字花,搭往院中,惟防萬一,特守在旁,等糕凍成冰板,方始人內包紮,故意草率,將四邊露出。

別的禮物原不用帶,路上也是糟蹋,好在行時父母已睡,無人相強,另用口袋裝了些路上吃的鍋魁、牛肉、爪干之類,囑咐好了店伙,到炕上略微調養精神,不消多時,便到了約定時候,對方來人通知,立即起身,到坡一看,相隔天明還早。

橇主人沙四,因柳老父子好人緣,又是保鏢達官,難得遇到的事,還把同來兄弟沙六留下,令踏雪裡快回去,留下很寬的地方。柳春見多一人正坐得下,再三執意不肯,又把沙六由馬二牛店中喚回同行。當地雪具甚多,形式不一,此橇是人犬兩用的大雪龍,橇身丈四,三節相連,最前面還有專為駕橇而用的五條肥大雪狗。頭一節形如兩把並連的矮藤椅,前邊略似舟形,由底部突出二尺向上彎起,再反折過來,恰將人的腳腿蓋住,椅上鋪着極厚毛氈,人坐其中,身上再搭蓋各種長毛皮褥,講究的,腳前頭還放有銅火腳爐,與橇頭的暖壺套並列;中節也是舟形。只尾部高翹,上設把手橫欄,下設活舵,容積較大,用以載貨,也可坐一二人。後節最短,與中段緊連,只有一人座位,坐立均可,專用來照管中節,以防失事。此外每節均有一柄帶鈎的雪撐子,形略似篙,沒有駕橇雪狗,或是狗病倒,或所載之物過重,便由人在雪中撐行相助。駕橇驅狗的橇主人,手持丈八長鞭坐立在後,偶然也有坐在頭一節上的。橇上原有三人,加上柳春,成了四個,前二中、尾各一。沙四為表敬意,自己在後駕橇驅犬,令乃弟沙六陪客在前並坐,不時取出酒肉果食相勸,甚是優禮。一會離開西關,滑入廣漠雪野之中。

沙四將手中長鞭在未曉寒風中一連幾下,振起極尖銳的噓噓怪響、前面雪狗聽到主人催行的鞭聲,急划動四腿,帶着三套長橇,在那一望無垠的雪原上如飛朝前馳去,晃眼工夫便是好幾里。柳春起身較早,耳聽後面起身的雪划子鞭聲相隔極遠,近側無人知道,沙六在二牛店中耗了大半夜,便借閒話,說:「馬二娘為人算小,今晚與客人有無爭執?」探詢先遇兩馬上人的行蹤。沙六聞言,拉開風帽,先朝地上重重啐了一口,才說:「他們北方來的官衙門狗腿子,真他媽騾蛋!」柳春問故,答說:「馬二娘兄妹正在料理客人酒菜,忽往外間取物,見兩馬上人正站門內貼簾側耳朝外傾聽,便疑不是好人。因見來客穿着華貴,勢派十足,又是北京口音,料定不是向當地豪紳購買黃金的外路猾商,便是近年新設官衙門中惡差官,不敢得罪,讓到裡間入座便留了神。二人先也無什別的異處,等酒下肚一多,便信口開河起來,先朝二娘兄妹打聽當地有什有名人物,鎮邊鏢局可常與外人來往交接,井問上月有無一個半白老頭保着一個小孩同一大漢到哈密投店,另外還打聽好些不近情理的話,並向屋中吃客聲說,他所問的話,如有人知底答出,說得不差,立有重賞。這廝進門要酒菜時,先不留神犯了眾惡。如非看出他有點來頭,怕吃官府的虧,二娘又暗中連打手勢,又在年下,早把他打個半死了。後見二娘兄妹什事都答不知,眾人誰也不肯答理,竟發了怔。正拿官衙門勢力嚇人,忽由門外閃進一個戴皮風帽和大風鏡的瘦長漢子,也不理主人招呼,直向二人桌前,一言不發,遞過一張紙條,一晃便到了二人身後。二人忙着看那紙條,內中一個大漢大概不認得字,接過便和矮的湊向一起,聽矮的咬耳朵解說。那瘦長子行動真快,就勢朝二人腰背上用手指點了點,朝我們扮個鬼臉便自走出。二人只顧看字條,竟未覺察,看完想起問話,來人已無蹤影,又問我們來人何時走去。有一快口人,答說來人放下紙條便走,也沒告訴來人曾在身後點了他們一下。二人聞說,神情似頗驚疑,待不一會,會賬起身。二娘還想他大方,哪知互相掏摸了一陣,才摸出錢把散碎銀子,也就剛夠,連賞錢都沒有,便紅着一張臉走了。我坐得近,愉聽他那口氣,好似前一二月,有一武功很好的金老頭和一姓劉大漢,保着一個小主逃到哈密,想往三道嶺投親。這三人均是重犯,三道嶺親戚姓劉,已早說好一到便即綁獻,不知怎的走漏風聲,滑脫差事不算,還把追的人前後傷了好些,連搜尋了多日,一點影子找不到,因北京今明天必還有信,由衙門轉交他們,特地趕來迎接聽信,吃完便去。還有好些話聲音太低,說時又做張做智的,恐他生疑,沒有聽真,一會吃喝完畢,便進城去了。這廝說話神氣可惡,心正暗氣,適才我由坡上回到二牛那裡,正碰見他由城裡回頭,仍騎着原來快馬,急匆匆順驛路跑去,深更半夜,不知有什急事這等闖魂,那樣好馬還嫌不快,出西關時差點沒撞了人。」

柳春聞言,知與此行有關,先前失物那人已走了不少時候,料已發覺失盜,這兩人趕去,定與相遇,算計途程,此時正好迴轉,所行雖是驛路,這等人大都饒有機變,所失之物既用本城大官愛馬騎送,可見關係重要,勢必四出搜索無疑,焉知不在途中相遇或由後面追來?第一次奉到重任,如有失閃,非但無顏見人,也對不起恩師。陸師伯曾說過了雙柳溝才可無事,相隔前途尚遠,這雪橇又不能直達地頭,到了紅山嘴附近便須獨自起身、彼時天已放明,殘年歲暮,不搭伴侶,不駕雪橇,孤身滑雪,如與對頭相遇,易啟疑心,越想越覺可慮,一心只盼早到紅山嘴,加急前行,以便把那中間數十里險路闖過。偏巧沙六貪酒,行前疏忽,忘餵雪狗,走到路上,見狗邊走邊回身亂叫,忽然想起,將橇住下餵食,餵飽以後還不能驅使急行,只在雪中緩緩跑走。

柳春心中有事,一見沿途耽延,心中愁煩,不便明言,正耐着性子盤算途程,忽見兩輛大雪橇各駕七八匹雪狗,由後面趕來,越向前去,認出上面坐的是本地熟臉。柳春為了縝密不願人知,風帽外加風鏡,裝未看見,只沙氏弟兄和對方略一招呼,便自馳過,眨眼落後老遠。心想後起身這些雪橇都已趕過,相隔天亮必無多時,照此慢法,就說中途無什波折,到時恐也延誤,其勢又不便舍橇獨行,到了紅山嘴分手再向前急趕,不知能否趕出?方自尋思作難,忽聽身後騖鈴響動甚急,積雪地里,馬都帶有腳踏子,竟有這急鈴蹄之聲,從來罕見,由不得連沙氏弟兄都回過頭來。柳春自更比二人當心,見由身後右側面斜馳來一騎快馬,其疾如飛,晃眼便自雪狗前面橫越過去。這時狗行漸速,兩下都快,馬狗相去不過二三尺,狗如再前些,便非撞上不可,來勢又是異常迅疾,馬未帶套,四蹄一路亂劃,積雪碎冰似暴雨一般揚起滿空飛舞,嚇得前面雪狗紛紛倒退,幾乎與前節橇頭撞上。定睛一看,馬背上坐着兩個少年女子,當前持韁的一個,一身嶄新黑緞密扣銀鼠出風的緊身襖褲,外面披着一件猩猩紅的軟緞銀鼠皮斗篷,頭戴同色風帽,腰系一條寬皮板帶,越顯得身段婀娜、英姿颯爽,面上卻蒙着一片白紗,腳登一雙劍底蠻靴。身後一女年只十六七歲,貌相好似絕美,因吃前女遮住,馬過又快,沒有看真,穿戴着一身銀鼠出風淡青軟緞風帽斗篷,腳底也是一雙劍靴,只未蒙面。腰間各露劍柄,裝束均甚奇特,從來未見。那馬身材高大,通體白逾霜雪,油光水滑,甚是鮮明,奔馳起來,騰掉矯捷,顧盼神駿,昂首奮鬣,吐氣如雲,一望而知是匹千里良駒。馬上人既英武秀麗,又穿着那麼華麗服裝,一黑一紅,與白馬白雪掩映生輝,鮮麗奪目。剛自橇前馳過,穿紅的忽然偏頭說了兩句,朝後一指,穿青的立即回過頭來,朝自己笑了一笑,馬便馳出老遠,轉瞬之間便剩了兩點青紅相連的影子,沒向前面晨霧之中不見。

心方一動,緊跟着又有一個頭戴風帽風鏡、身穿短皮襖、足登雪裡快的少年,箭一般由後趕來,馳向前去,過時也看了柳春一眼。

柳春見這人雖是土著裝束,身無包裹什物,腳上登着牛皮快靴,全不像個趕年集的,肩背上卻微微凸起一條,好似帶有兵刃,滑行甚速,覺這兩撥男女三人大是可疑。便問沙六:「先那馬上二女可曾有人見過?」沙六答說:「聞聽人言,當地一富豪生有二女,俱是一身武藝,雪天時出打獵,或是騎馬在雪原上奔馳,但裝束不似。馬是兩匹棗紅的,所走之地也不在此,好些與人言不符。如說不是,從小生長,土著多年,差不多人都認得,從未見這樣女子。二女近始出遊,不曾親見,也許人言尚有誤傳之故。」柳春也覺敵人不準是女子,富豪之女想必不差,只後來少年可疑,因已馳遠,並無異狀,也就放開雪橇,隨即加速,回復原狀,由雪皮上如飛前馳。

柳春暗忖:照此快法,來人的馬決迫不上,路剩一二十里,一會便到紅山嘴,只前途橫道上無人堵截,自己換上雪裡快加急飛馳,過溝便無事了。雪橇一快,後面便無人追上,不消頓飯光景,紅山嘴已然在望。柳春因前途便要分道,忙即整理衣物,好在帶物不多,只把衣履腰帶和隨身軟鞭暗器略微結束已足。沙氏弟兄再四盤問去處,意欲送到地頭。柳春執意不肯,力說:「搭載已感盛情,我送貨那家是家父多年好友,人甚老實,二位去了,定要強留款待,反誤你們歸期,那地方又在山溝裡面,路不好走,不多點路,我又沒多帶東西,滑雪前去,一會便到,何必費事?」

沙氏弟兄地理甚熟,知柳春所去一帶平日儘是沙漠,途中僅一處有水草的小地方,住着幾家寒苦羊戶,再過去只有伏波呷那邊山凹里,近年立有一大莊院,住着一家外省遷來的大富戶,這家自來不與外人交往,路更偏僻奇儉,每年只這大雪凍冰時期能由雪上渡過去,一則相隔尚遠,二則這家主人性情古怪,莊中養有不少猛惡的怪獸,向例無人敢往,並且中隔大片戈壁浮沙,人馬俱難通行,也走不到,自己還是前年奉主人命雪天打獵,無意中走迷了路,望見那孤懸野地的大莊院,剛覺奇怪,想往討點飲食,便見前面浮雪下面山溝里鑽出兩人,內有一個正是舊相識丁小福,以前只知他隨客人出外經商,不久便把家眷接去,已有十年不見。彼此一談,才知他便在這家當夥計,另一人是他同夥,家便住在雪溝旁的地穴里,另有出入道路。談了幾句,邀到他家,款待了一頓飯,因而談起這家主人雖是善士,仗義疏財,只是脾氣太怪,不見外人。全家武功極好,每次出門,向不帶保鏢的,無論遇上多少強盜,從未敗過。行時送了好些值錢禮物,說是主人辦貨剩下來賞給他的,只再四叮囑不可再來探望並向外人說起,以防主人得知,打破他的好飯碗。上半年雪化地干以後曾往尋訪,果如所言,被浮沙阻住,無法過去。

隔不多日,小福忽來,又送了些厚禮,重新叮囑不令往訪和向人說。受人兩次厚禮,自然聽話,一直未向人談說,估量柳春與這家不會相識,否則照那勢派,也不是送點年禮便可登門的,知道所尋的人相隔尚遠,既然堅持不令送到,只得罷了。

柳春剛把沙四勸住,遠望前面紅山嘴拐角上,有三四人影滑雪急馳而過,先和沙六推謝,不曾相見,等看見時,人影已一瞥而逝。當地人多習滑雪之技,很有些滑得極快的,柳春雖生長本地,從小讀書,稍長隨師習武,郊外地理半出耳聞,僅知地名方向,並不知紅山嘴一帶鄰近沙漠,最是荒涼,雖有一二處回莊,均在東北角上,相隔還有二三十里,大雪殘年,怎會有穿着整齊的空身行客結隊而過,竟誤以為是附近村民,不曾在意。沙六也同時瞥見,轉覺奇怪,方欲談說,雪橇已然趕到分手之處。柳春又以途中餵狗耽延,急於上路,匆匆作別。沙六不願再說閒話,便未出口。

柳春早把雪裡快踏上,別了沙氏弟兄,回顧來路無人,不似前半段,雪橇人馬縱橫絡繹,遍野都是。一輪寒日新由地平上升起,隱藏暗雲低迷之中,灰白無光,積雪俱都凍凝成了堅冰,雪野茫茫,一白無垠,越發靜蕩蕩的。朔風只管強烈,片雪不飛,一味鳴嗚怒號,發出極尖厲的聲音,景物荒涼已極。目送前面雪橇已然馳遠,腳底一按勁,便照昨晚紙條所列途向,加急滑雪往前馳去。剛拐過紅山嘴,忽然想起先見那幾條人影,正與自己同一道路,前面平原雪地,轉瞬間事,竟自無跡,這幾人如何走得這等快法?

低頭一看,雪中橇印猶新,人數至少也在五人以上。少年好奇,恃有一身輕功,滑雪迅速,意欲尾追上去。一口氣追出了好幾里,仍未追上,忽現荒村,不禁心中一動,暗忖:

這中間一段正是可慮所在,前行五人步法如此之快,焉知不是敵黨尋蹤?如若料中,自己走在人家後頭,迴避還來不及,如何反去追他;自來寡不敵眾,何況對方既敢和師父師伯叔等人作對,自非庸手,連陸師伯那高本領,尚且隱秘戒慎,自己能有多大功力?

固然人面未見,未必便是對頭黨羽,形跡可疑,不可不防,事貴隱秘,終以少與外人相見為是。念頭一轉,為恐到晚,腳底雖然未住,卻是加倍小心,目注前途,準備一發現那幾條人影,立即相機閃避,不與對面。

哪知事不由人心意,先想追人,沒有追上,這時怕與人見,卻偏有人對面迎來。前面偏又是一道沙土崗子,兩面斜坡,來去均須越崗而過,可是誰也不知會有人來撞上。

雙方滑行迅速,都是一身好輕功,又都一心搶着上坡,等到聽出聲息,已然收避不及,這一來恰好對面,相隔不過兩三丈遠近。來人共是三個,本在到處找事,柳春恐人生疑,已被發現,自然不便再躲,只看了一眼,仍然故作從容往前馳去。雙方已將交臂而過,猛聽一聲斷喝:「站住!」柳春聽是北方口音,知道遇上對頭,暗忖:過崗便是雙柳溝,看這三人身法雖然不弱,真要被他看出破綻,憑自己的腳程本領,三數十里的雪地,自信還能闖過。心中尋思,腳底假作收不住勢,嘶的一聲,往斜刺里滑溜出去,避開正面,錯過來人身後三丈來遠,快到那崗對面下坡方始停住。剛裝站穩回身,那三人已趕將過來,內中一個中等身材、眉字清悍、面有刀疤的中年瘦漢,凶睛一瞪,似要發話,同行一個頭大嘴尖、鼠目鷹鼻、身材較高的大麻子,忙將手微微一擺,將他阻住。未及發間,柳春乖覺,已先開口問道:「我聽三位老哥是外鄉口音,可是津幫里的老客,雪中迷路,想問我麼?」對面三人原都穿着一身精細皮棉短裝,身佩兵刃鏢囊,外罩短皮氅,頭戴皮帽罩,上加風鏡,前兩人過來,已將帽罩揭向腦後,只剩一個胖漢未揭,說時,胖漢也將帽套揭去,露出一張紫黑色的肥臉,上面好些疤痕,好似新受零傷初愈,形甚丑怪,人卻比較忠厚和氣,聞言剛笑答道:「朋友,我們不是向你問路。」那麻子搶口道:

「譚老弟怎又多口了!」隨說隨向柳春上下打量了兩眼,隨使了一個眼色。先發話那中年瘦漢立繞向來路崗邊,意似防人遁走,這一來恰成了三角形。

柳春無形中被他們圍在中間,方自暗中生氣,麻子已帶着一臉詭笑,對柳春緩緩說道:「朋友好俊功夫,你貴姓呀?」柳春方要答說姓柳,話到口邊,一想不妥,忙即縮口,改說:「姓楊。你貴姓?」那麻子一雙三角鬼眼註定在柳春臉上,聞言似已覺出答話不實,仍笑嘻嘻道:「真人不說假話,我叫萬子靈,那位馮春馮二爺,這胖子是我們小夥計譚霸,朋友想已知道。朋友這麼一身好輕功,令師必是一位人物,他貴姓大名啦?」柳春昨晚才得參與塔平湖機密,初次奉命行事,本不知三人姓名來歷,聽出口氣不是佳兆,一面暗中戒備,一面強忍氣忿答道:「我與三位素昧平生,如何能知你們是誰?」麻子見對方有了怒意,全如無覺,仍詭笑道:「你當真不知道麼,那更好了。那麼朋友你一個人,大年底下,急慌慌找誰去呢,咱們哥三個由昨夜起,追兔子追到如今,想找個地方歇歇腿,人地生疏,正沒有轍,這會相遇,總算有緣,能跟你去擾杯熱水喝嗎?」柳春道:「我家在西關,到溝那邊看一位長親的病,就便送點年禮,沒工夫奉陪。

三位來路雙柳溝不是有人家麼?如往去路走,紅山嘴附近人家更容易找。休看這裡人窮,吃的東西,年下家家都備得有,各自請吧。」說罷便要轉身。麻子把面色一沉,喝道:

「你先別走!」同時,那瘦漢子也氣勢洶洶迎截上來。

柳春道:「你我素不相識,無故一再留難,是何道理?」麻子冷笑道:「別裝子玩啦!知趣的,引了咱們同到你們莊裡,拜望你那頭子,要不跟咱們往三道嶺辛苦一趟也成。明人不用細表,光棍眼裡揉不進沙子,就憑你這個樣的,打算三言兩語就把咱們弟兄支吾回去,沒那個事!要不服氣,招傢伙比劃比劃倒成,反正得動真格的,這套假門假事你使不開。」柳春心中有病,卻摸不清頭腦,對方如此無禮,若在平日早已動手,因想起陸萍再三叮囑,為恐未過溝便與人動手,一有失閃,貽誤重任,只得忍氣吞聲答道:「三位認錯了人吧,我是西關雜貨店伙,盡人皆知,除了從小愛滑雪,有幾斤力氣,還會打狼外,從未跟人學過什功夫,你說這些,我全不解。無緣無故,我又有事,大年底下,誰和你們打架?你真要無故欺人,我們也不輕受人欺的。休看你此時人多,我打不過,除非你們打了我便逃走,不在這裡做生意,否則一報還一報,我們同族人多,你休想在此立足了。」麻子始終目光註定柳春,聞言好似將信將疑,便道:「你說咱們看錯了人,那也許是。實告訴你,咱們三位俱是北京來的差官老爺,奉公緝拿幾名要犯和藏匿要犯的窩主,給本城官衙門有公事,剛才瞅你形跡可疑,故此攔住盤問。你要真是安善良民,那也不要緊,反正你前途必有去的人家,要是不遠,咱們跟你同去,考查考查你說的是真是假。只是真話,咱們稍微吃喝一點就走,沒你的事。既看上你,打算一說一走,那叫辦不到。」

柳春心想一過溝便有接應,不會怕你,早打好了主意,故作失驚道:「原來三位是北京來的宮老爺,怎不早說呢?那是我表叔,住在溝那邊東北角崖洞裡面。三位老爺只不嫌髒,請去款待茶點好了。那裡就備辦不及我還帶得有這塊上等年糕,加上點奶子,和瓜干一煮,也夠三位老爺吃了。」說時,那叫馮春的意似不信,方要張口,吃萬子靈使眼色止住。譚霸此行原是迫於無奈,本心實實不願又走回去,忍不住道:「萬老英雄,馮二哥,這廝實是一個本份百姓,溝那邊已然找遍,再往前走,平日儘是戈壁浮沙,哪有人家?由他走得啦。」

馮春把面色一沉,喝道:「譚老四,你拿着這麼要緊的差事偷懶,你有幾個腦袋!

要不念在你平日老實,待他們三位一回,叫你吃不了兜着走!你說沒人,上次你們七個人帶兩條狗去追差事,怎麼會丟了五人兩狗?今明兒宮門三傑一出馬,准能找出下落。

要是跟牛老二報的事情不符,你也一樣受不得。要是現在找出線索,不但我和萬老大哥面子好看,你也可以將功折罪。因為昨天聽綠眉毛疑心你和牛老二受了人的恐嚇買動,回來造謠言,想起上輩交情,明知你乏,特意帶了出來。原想分點功勞與你,你偏不知情,一口咬定五人兩狗是怪物背走的。我就不信有這宗子事,明是窩藏小狗的對頭使出人來假扮怪物,不知用什方法把狗先迷倒過去,然後連人帶狗一齊擒走。為了顯他威風,留下你和牛老二,再故意使出同黨來做好人,給你治傷,好叫你二人回來報信,想使我們連着失風,嚇退回去。他也不想現在亂子越鬧越大,綠眉毛哥三位全出了馬,要不辦個水落石出,誰敢回京里去!你當是由你的便鬧着玩啦!」說時,柳春瞥見馮、萬二人身側不遠的雪堆後,有一人影閃過,看去十分眼熟,好似初由西關上路,在途中餵狗耽延,由身後趕向前去的孤身少年。譚霸在他對面,明明看見,面色突變驚異之容,卻未向同伴述說,吃完馮春搶白以後,略微遲疑,滿面愁容說道:「馮二哥,我說的實是好話。咱們弟兄兩輩交情,不比泛常,對與不對,你別見怪。並非我怕懶,只為昨晚綠眉毛打發我們上路以後,我便覺出兆頭不好。你非要尋那給我醫傷的老人家,剛到上次遇見怪物的地方,再往前走便過不去,繞了好些路仍在原地,有多奇怪!這許不是假的。

好容易勸你二位回來,如今又要趕去,我此時心裡直跳動,和上次五位弟兄出事時一樣。

你是沒見過那怪物的陣仗,當時那麼跑得快,吃它一縱,撈將回來只一撕,便成了兩半。

這決不是人力能打得過的東西,綠眉毛他們會飛劍,遇上自然不怕,我們如何能行呢?」

馮春怒道:「只你一人怕死!就算真是怪物,憑我和萬大哥這兩手暗器,也要了它的命。你瞧這小子是本地人,他能去,咱們就能去,怕它何來!難為你這大個子,這也怕那也怕,乾脆回家抱孩子多好。」萬子靈也插口道:「譚老四因為適才繞了一陣仍在原處,便害了怕,惟其是這樣,才可見暗中有人鬧鬼。本來我就不想回走,現在又遇上這小子,所說虛實難分。就說咱們不懂鬼門鬼道,不再往前,也該跟這小子去看一看。

都要像你這樣,什事都不用辦了!」馮春便問柳春:「你既是本地人,可知雙柳溝過去三數十里那一帶地方,可有什麼出名人物沒有?」

柳春聽三人只管絮叨,心早不耐,其勢又不便突然就走,聞言一想,對頭已然跟定自己,反正到了前面非得破臉不可,樂得開開他玩笑,便鄭重其事答道:「老爺不問,小人也不敢多口。溝那邊,我只到過表叔家,不下雪,再往前走便是戈壁,怪事多呢!

人走着走着,聽人一喊名字,當時便沒有了影,誰也不敢過去。聽表叔說,人都由東面繞着走,前行五六十里有一石板搭的屋子,內里有一怪人,那屋只容他一人長年在內打坐,也不出門,也不吃東西。誰犯了他的惡,無緣無故就送了命,再不被怪物抓死。可是過了那裡,卻是一片極好地方,那邊村莊比城裡官衙門都講究。村裡有水草有田園,人更大方,買東西永不還價,銀子多着呢,只是尋常過不去,想到村里賣貨,必須到雙柳溝,朝那兩株柳樹叩上四十九個頭,便太太平平過去,要不那怪人會使法,任你走上一年,永遠圍着那一帶轉,休想前進一步。我沒去過,也不知是真是假。」

譚霸此時好些關礙,心中有話不敢出口,加以連受馮、萬二人譏笑、心中有氣,更不再說,只在暗中叫苦。馮、萬二人因為昨晚在雙柳溝轉到天明,不曾挪窩,聞言頗有幾分相信,只不好意思出口。馮春道:「哪有這事!我倒要去試試。」萬子靈道:「也許夜裡有點怪處,管它呢!且跟這小子再跑一趟,咱們走吧。」說罷起身。柳春假作怕官,不敢占先,讓三人在前。馮春喝道:「叫你領路呢!小子,當老爺們跟你客氣麼!」

柳春故意說道:「小人從小就會滑雪,要是走太快了,還當我是壞人說假話,想要逃走哩。」萬子靈冷笑道:「你自走吧,憑你也跑不了。」柳春暗中切齒咒罵,道聲:「小人占先引路去了。」說罷,腳底一按勁往前馳去。

柳春從小擅長滑雪之技,更受師傳,練了數年輕功,有了根底,斜坡下馳本極順溜,再加存心賣弄,直似弩箭脫弦一般順坡而下,眨眼工夫滑出去好幾十丈。萬、馮、譚三人起步稍遲,不料這等快法,疑心要逃,忙也加急趕去。一邊急追,馮、萬二人早把暗器取在手裡,準備稍見可疑,喝止不聽,便發出去打倒,再行拷問。柳春更是乖覺,滑到前面,覺出敵人滑雪功夫不如自己,心便放寬了一半,知道再往前急馳必致生疑,地頭未到仍有顧忌,且等過溝再說,主意打好,便把腳步止住。馮、萬等三人見柳春停步相待,雖覺他快得出奇,終想本地土人從小練習而成,滑行如此迅速,並無逃意,大約所說並非虛言,經此一來,反倒去了好些疑心,不再似前視如仇敵,絲毫不肯放鬆了。

柳春由此起益發賣弄精神,加急飛馳,回顧三人落後,便停步相待,兩下相差,最多時竟有一箭之地。不消片刻,趕到雙柳溝荒村以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