力 - 第1章

還珠樓主

-------------------------------------------------------------

☆本文由早安電子書網友分享,版權歸原作者或出版社所有☆

☆僅供預覽,如果喜歡請購買正版☆

☆請勿用於商業行為,否則一切後果自負☆

☆早安電子書☆

☆http://www.zadzs.com☆

-------------------------------------------------------------

版權信息



作者:還珠樓主

出版方:明天遠航

出版時間:2016.12

ISBN:E

排版:舊夢

版權所有

侵權必究

第一回

狂風暴雨中力的奮鬥

二三月里的天氣,本是春光明媚,鶯飛草長,百花盛開,為一年中風景最美麗的時候。黃牛坂在秦嶺山脈深處,是由陝西到四川的一條驛路。四圍山嶺雜沓,氣候溫和,土地又肥,四時均有佳景。尤其是這春天,更顯得水碧山青,風和日麗,佳木蔥寵,生意欣欣。當那道旁官柳柔絲千條搖曳春風之中,與左近閒花野草互竟鮮妍之際,忽然變起天來。先是西北方日光之下起了一片灰雲,大隻如席,停滯遙天空際,似在往外舒展。

秦嶺多雲,當日低空浮雲更多,一團團,一片片,飄蕩空中,隨風移動,映着陽光,白如銀雪,襯得碧綠的天空分外顯出澄鮮。時近中午,大道上面,行旅商客車來馬去,正是熱鬧的時候。當地乃高原當中一條石脊,當中凸起,兩頭均是斜坡,長達三四里,雖不甚陡,上行卻甚費事,尤其是由西往東的一面,車輛稍微載重,行到坡前,多須卸下貨物,另由土人挑送過板,空車渡過。有時車夫恃強任性,以為馬健車良,所載客貨不多,又是兩三套的大馬車,想把過坂的力錢省下,客人再吝嗇一點,包價之外,不肯多出這筆力錢,由那粗野任性的車夫揮動長鞭,打着所駕的馬,低頭揚蹄,奮力去搶上坡,到了坡頂,再勒緊馬韁,揚鞭順勢而下,坡寬道直,一路吆喝,迎風疾馳,走九溜坡,其行若飛,倒也爽快絕倫。可是上坡時節,一不小心或是中途馬力不濟,前後馬力稍失平均,一個支持不住,倒退下來,不是馬仰人翻,便是滾向道旁山溝之中,人貨全傷,端的危險非常。

這時,正有一輛雙套大車由西向東急馳而來。仗着人強馬壯,載重不多,接車苦力又全被前車雇去,走出老遠,不耐等候。車夫雷八恰是一個出名搶上坡的好手,受客人催迫,覺着車中只有兩個客人、三四件行李,天氣又好,怎麼也能過去。一到起點,便把馬勒住,蓄好勢子,由慢而快往坡頂馳去。到了中途,就勢加快,把手中鞭朝前一抖,呼的一聲舞起一個大鞭花。駕車兩馬均是良駒,久經主人訓練,這條路已跑過多次,知道主人心意,一見鞭影在日光之下舞動,一聲驕嘶,同奮前蹄,低頭往前一躥,就勢後蹄蹬地,前蹄往懷中亂踏,一路奔迅,往上搶去。迎面春風吹來,馬鬃根根披拂,襯着兩旁的碧水青山,宛然一幅絕好春山行旅的畫圖。

眼看路程已搶過了一半,雷八正以全神貫注在兩馬身上,口中不住吆喝,手中長鞭舞起一圈圈的鞭花,迎着春風,呼呼亂響,也沒有注意到前面天色。及至走過一段,忽然瞥見那馬鬃毛被風吹起老高,覺着風力太大,心中一動。百忙中抬頭一看,坡那面的天空全成了灰色。先前所見青天白雲已不知去向。半空也被陰雲布滿,前途黑沉沉一片暗影,直到天邊,低得快與地面相接。跟着,便見暗影中金蛇連閃,雷聲隆隆,連響不絕。耳聽對面坡頂有人呼喝之聲,未及看真,一股狂風帶着滿天雲霧沙塵,已如狂濤怒奔,由坡頂漫過,迎面壓到。那被風力捲起來的塵沙,化為無數大小漩渦,在雲氣暗霧之中,隨同風力吹動,飈輪電馭,急轉而來。車馬衝風而上本就艱難,再遇到這樣猛急的狂風,壓力暴增,一步也沖不上去。晃眼之間,連人帶車已全埋入雲氣之中,急得兩馬同聲悲嘶,車上二客也跟着驚呼急叫不已。

這時,大地上已被亂雲布滿。那猛烈無比的狂風挾着排山倒海之勢而來,吹得道旁林木在暗影中起伏如潮,搖晃不停,不時發出極悽厲的尖嘯,與轟轟發發之聲相應,震得人耳鳴心悸。隨風而來的沙土打在臉上,和石子一般。時聞樹折木斷,山石崩塌,遠近相應。狂風吹斷的樹枝,宛如一條條的鬼影,帶着極尖銳刺耳的嘯聲,不時由身旁電馳飛過。最長大的竟達一丈以上,只一撞上,全車人馬莫想保全。這輛大車再往上走,固是寸步難移;如往後退,勢非馬仰人翻,全成齏粉不可。休說車中客人,連那久慣行旅、精強力壯、幹練膽勇的車夫雷八,也嚇得心魂皆顫。最厲害是,風力太猛,逼得人氣透不轉,休說駕車前進,連想跳下車來去拉前頭馬韁,緩緩倒退,都被風力逼住,轉身不得。又恐匆匆跳下,失了平衡,前頭兩馬稍微一驚,便難活命。萬般無奈,只得連抖馬韁,揮鞭亂打,仍想死裡逃生,搶往坡上。無如風力越來越猛,前頭一馬已被逼得馬頭快要低向地上,四蹄已無法提起;後馬也是四蹄登地,與狂風搏鬥。微聞車輪在地上磨擦之聲,始終不能前進一步。

正急得無計可施,當空暗雲中,忽然電光一閃,緊跟着驚天動地一聲大震,暴雨立似亂箭一般隨同狂風當頭打到。兩馬本已力盡精疲,吃不住勁,再吃迅雷一震,暴雨一打,一聲驚嘶,前頭那馬四蹄一松,後馬自更禁受不住,順坡倒退下來。這一滑退,後面駕沿的馬,前半身立時離地而起,懸向空中,只剩後腿着地,全車向後倒仰。因被風雨逼住,後面地勢又低,一任車夫背着風雨,奮力下壓,毫無用處。全車人馬本非翻倒不可,總算駕車兩馬均極馴良,當此千鈞一髮之間,始終不曾受驚旁竄。尤其前頭那馬,知道主人危急,儘管車子向後倒退,依舊迎着風力向前奮鬥,四蹄緊踏地上,絲毫不曾鬆懈。經此一來,勢子才得略緩。

車夫也冒着奇險,強掙着跳下車來。本想搶向前面,將車沿按平,無如風力太猛,車退太快,一把未將車沿攀住,車已帶着兩馬由身旁隨着狂風倒滑而過。心中一驚,剛順手撈着前面馬韁,空中電閃奇亮,又是震天價一聲迅雷,一股狂風,帶着暴雨,迎面撲到。那馬實在支持不住,腳底一松,人也隨同大車倒退下去。馬蹄在山石上磨擦,所過之處,火星四射。車夫還想拼命挽救,抓着馬韁,用力往前猛拉,想把勢子緩住,只能緩緩倒退下去,一到坡下,便可保全;誰知風力太大,身不由己,周身已被暴雨打成落湯雞一樣,狂風再由身後吹來,如何立腳得住。車退之勢又快,勒得雙手奇痛欲裂,一個收不住腳,隨同車馬倒滑下去。休說站穩再拉,身子也快離地而起。正自腳不沾塵,順勢往下飛馳,心膽皆寒,猛瞥見那馬往側一歪,車子立時斜轉。剛想我命休矣,忽聽風中有人大喝,一條黑影,急如箭射,由身旁閃過;跟着,手中一松,勢子便緩了許多。

定睛一看,原來是個身材高大,穿着一身破舊短衣的壯漢,由坡頂上飛馳而來,搶向前面,雙手扳着車前左邊木轅,往右一帶,往下一按,那輛大車立時落平,後馬前蹄也就落地。壯漢跟着一手拉着轅前皮套,面向下坡,用力往後拉緊。經此一來,車馬雖仍往下滑退,勢子卻減緩了許多,後馬落地,前馬也減輕了負擔,自然又好一點,車馬重又成了直線,往下滑退。

車夫見那少年,由狂風暴雨中,飛馳而來,一到便將車馬拉住,轉危為安,似這樣強拉着往下滑去,看去並不十分吃力,身手矯健,動作靈巧,力氣更是大得驚人,方自驚奇暗幸。忽聽少年喝道:「你還不坐上車去,將轅壓住,管住那馬,萬一索套一斷,如何是好?」車夫想要答話,張不開口,忙照所說,由右邊搶過,往前一撲,就勢縱上車沿。兩馬久慣長路,善解人意,被少年強行拉住以後,因見主人在前,依舊朝前猛掙,緩那退勢。及見主人突由身旁搶過,已有一些誤會。車夫跑得又慌,手中長鞭吃風一吹,無意之中,正掃向前馬眼上。那馬當時受驚,前腿往上一抬。大車滑退正急,車夫慌裡慌張往上一縱,驟然間加了百十斤重量,仿佛順着坡道滑行的圓球,本就收不住勢,忽被一股大力量朝後一撞,如何能禁得住?前馬受驚,再改進為退,連車帶馬立似弩箭脫弦,往下滑去。少年本心,是見兩馬神駿多力,想令車夫上車駕馭,仍用前法,以進為退,一面增加前轅重量,以免仰翻危險。不料馬夫心慌,縱得太猛,前馬受驚倒退。這一來,平空加出一兩倍的力量,少年便是神力也禁不住,竟被強拖出去老遠,不禁大驚。

幸而膽大機警,見勢不佳,儘管危急萬分,心神絲毫不亂。知道再和先前一樣一面往回強拉,雙足登地,就勢緩緩往下滑行,憑自己的力量已難控制。猛觸靈機,急中生智,索性舍了車前皮套,雙手緊按車轅,不再用力強拉,只將車轅抓緊,使成直線,不令偏側。索性隨同下滑,等把一口氣緩過,再將全身之力運在兩膀之上,突然雙足踏地,往後一拉。車夫看出前馬亂了步法,大車滑退更急,知道不妙,連忙奮力一拌韁繩,接連兩鞭朝前打去,前馬方始就範,重又奮力前掙。雙方恰是同時發動,滑行之勢,方始稍緩。就這晃眼之間,已倒退了二十來丈。馬前少年和木頭人一樣,站在地上,擦地而下,又沖退了好幾丈,勢子方始稍緩,車中人已嚇得驚魂皆顫。

風雨來勢,又比先前更猛。人馬合力,一路掙扎奮鬥,直到把這近二里長的斜坡滑完,到了中途平地,又衝出去好幾丈。眼看車快停住,不料一株斷樹,帶着大片枝葉,由狂風暴雨中凌空飛舞而來,正由馬前掃過。少年手急眼快,雖得避開,馬已力盡精疲,再被樹幹掃中頭頸,身子一歪,往側一縱,就此橫跌在地。少年拉緊後馬頭間皮套和左轅木樑,一見馬往右倒,惟恐車翻,忙用全力往左一扳。不料那車在狂風中掙扎了這一段,車上榫頭已全鬆動,哪禁得住一人一馬左右對分,全力相併,喀嚓一聲,當時折斷,連車帶人全數跌向地上,行李灑了一地,車輪滾出老遠。總算車已停住,車毀人卻不曾受什大傷。

車夫對於少年自是感激,剛一爬起,便想開口稱謝。剛喊得「大哥」二字,少年已搶上前去,將車中兩人扶起。風雨太大,無法開口,見那兩人,只有一個略受微傷,心方暗幸。內中一個,身穿華服,年紀較輕的,一見行李狼藉滿地,雨水似瀑布一般由坡上挾着泥沙猛衝下來。停車之處,兩旁雖有水道,水存不住,也有半尺多深。中間更雜有一股股的洪流,最大的竟有一兩尺粗細,來勢迅急,一個躲避不及,便被衝倒。內中一口皮箱,已被衝出七八丈,被山石擋住,箱已破碎。那雨又和天漏一般,大得出奇。

到處暗霧迷漾,水氣蒸騰,稍遠一點景物,便看不見影跡。空中電光連閃,迅雷霹靂一個接一個,打得地動天搖,震耳欲聾。連人帶馬,全似剛由水裡冒出,周身濕透,如立噴泉之下,滿身水光閃閃,往下飛瀉,不禁急得亂跳,手指少年,兩次張口,均被風雨逼住,無法出聲。車夫見那少年,身材高大,貌相十分英俊,一身破舊補疤的短衣,方才風吹雨打,一路掙扎,上身已全破碎,露出兩條虬筋蟠結的雙臂,扶起二人以後,便去搶拾東西,代為包紮,覺着這樣身具神力、熱心好義的漢子從未見過,二次又要開口請問。少年已背着狂風,大聲說道:「這位大哥,還不快將你那馬拉起,坡這面沒有什麼人家,且到那旁崖下,避上一會再走罷。」車夫聽他聲如洪鐘,那麼大的雷風暴雨,竟掩不住他的語聲,越發驚奇。回顧二客,正在跳腳舞手,張口亂喊,吃狂風逼住,一句也聽不出。

車夫雷八,人甚豪爽。因這兩個客人,仗着官親,此次護送大官家眷行李,所僱車轎甚多,一路之上,趾高氣揚,氣焰逼人。本來午前便該過坡,大隊人馬車轎已先隨同官差親兵起身,因見自己車快馬好,載得又輕,落後三數十里,不消多時,便可趕上。

昨夜落店,叫了兩個破鞋(土娼別名),鬧了一夜,早起還自留戀,以為車快,終可趕上。又恐同行官眷知道,藉口與途中接待的官府酬應,賞玩沿途風景,吟詩作賦,與大官唱和,故意打發同行車轎先行,他卻後走。二人本帶有一名隨身健仆,因和土娼纏綿,起來得晚,恐進不上前站,並防被人議論,特意把行李分了兩件,命其騎馬先走,自帶幾件隨身行李由後起身。先是捨不得走,一上路,偏是連聲催快,恨不能一下飛到前站。

方才趕到黃牛坂,自己最愛駕車兩馬,意欲在附近打完尖,把馬餵飽,再行過岡。

內中一個姓朱的執意不聽,非要過岡不可。心想:「民不與官斗,好在這條路已然跑熟,馬力也能勝任,既然不聽勸說,何苦到後受人惡氣。」只得勉強應諾。因恨二客倚勢欺人,人又小氣刻薄,先不知要變天,另想下坡時節弄點手法,嚇他一跳,故意把話說在頭裡:「這兩匹馬從早跑起,一路急趕,飲食不進。黃牛坂路甚險陡,上下皆難,萬一中途馬力不濟,出了亂子,或受虛驚,不能怪我。我雖窮人,一樣是條命,同車共載,吉凶禍福都在一起,一定逼我過岡,只好答應,多加小心。遇見意想不到的事,那是無法。」另一個姓金的是藩台小舅子,比姓朱的更不講情理,一聽黃牛坂,忽然想起附近財主秦迪,前在省城經人引見,十分投機,正好就便結納,前往看望。又因車行迅速,間知途中居民,前行大批車轎剛過去不到半個時辰。聽說秦家離大道才兩三里路,前往擾他一頓酒食,豈不比荒村茅店要強得多?弄巧還可藉故把前行官眷追回,住上一天,兩下拉攏,於中取利。念頭一轉,雷八警告竟如未聞。見馬跑得正歡,昨日又聽眾人均說,雷八人強馬壯,車行如飛,往來川陝道上,多麼難走的路,都是揚鞭而過,車都不下。路上也曾經過幾處難行之路,見他一鞭在手,控縱自如,果然與眾不同,均當所說是假,怒催起身,不以為意。不料差一點送了性命。

脫險以後,眼看無事,忽然馬倒車翻,隨身行李皮箱,全墮泥水之中,狼藉滿地,人也成了落湯雞。因見少年是個窮漢,不特忘了救命之恩,反倒怪他用力太猛,把車拆散,衣物污損好些,正要發作。雷八知道二客心意,也不理睬,自將那馬扶起一看,只前腿磕傷,頸間擦去一片皮毛,傷雖不輕,當不致死,越發高興,從容將破車解下,牽着兩馬,先往崖下走去。少年也將泥水中的行李匆匆拾起,隨後跟來。正要取回那口皮箱,微聞驚呼之聲。回頭一看,原來兩個車客一路狂呼,揮手追來。內中一個走得太急,一不留神,吃一股雨後山洪衝倒,跌了一跤,連滾帶爬掙紮起身,幾立不住。少年見二人那等狼狽,正要迎去,雷八一把拉住,笑道:「這兩個蠻子,剛得活命,又疼他的東西,大哥好心救人,莫受小人閒氣。我雷八實在是精疲力盡,周身酸痛,又冷又餓。再要冒着風雨取那皮箱,去時背風還好一些,再頂狂風暴雨回來,己無此勇氣。索性煩勞大哥代撿回來,少時一總酬報,這兩個南蠻子專一狐假虎威,仗勢欺人,由我對付,免得大哥慪那閒氣。」少年笑答:「都是人類,遇上事情,理應彼此扶助,如何談什酬報。

我代你取來就是。」說罷,冒雨走去。見那皮箱,已全破碎,東西好些散落在外,箱中除幾件皮衣外,箱旁泥水中橫着一雙舊紅繡花鞋,還有一疊上面滿布濃圈的字紙,似是詩稿,已被泥水浸透,知道便拿了去也無法收拾。又見詩題,是恭頌憲台大人金屋藏嬌之喜,不願再往下看。平生最恨小腳,繡鞋已然舊得褪了顏色,裡層腳後跟色更晦暗,越發嫌髒,不願沾手,便把余物一齊放向破箱之內,連箱抱起,走了回來。

那崖乃兩丈來深的崖凹,是個極好避風雨的所在。少年拿了皮箱,剛剛走回,朱、金二人已然先到,正在喘息,冷得周身發抖。一見少年取來皮箱,內中一人,正是那姓金的,連忙搶上前去,一陣亂翻,忽然跳腳大嚷道:「我裡面還有要緊東西,哪裡去了?」少年見他情急,笑說:「我沿途尋去,並未見有遺失之物,只有一疊字紙,被水、泥浸透,已然腐爛,另外還有一雙舊女鞋……」話未說完,叭的一聲,少年肩上,早被打了一掌。因為人高,閃避得快,沒有打中臉上。雷八見狀,大是不平,濃眉一豎,搶上前去,大喝:「事須講理,且慢動手。人家素昧平生,好意相助,差一點沒有把性命送掉,為何無故伸手打人?」姓朱的年紀較長,稍知事故,又膽小多疑,見少年生得十分雄壯,雖是窮人,出了這等死力,明是想得一點賞號,求榮反辱,定不甘心。又知秦俗強悍,對方是個粗人,雷八滿面憤容,已然偏袒對方。這類野人,說翻就翻,就許激出變故。當此風狂雨暴。路斷行人之際,只一翻臉成仇,立時吃他大苦,忙喝:「老表弟有話好說,我們是何身份,如何與他們這樣無知下等人動武?你們兩個也不許反抗,到了前途,自然有賞。如若無理,我們只要一張名帖,便將你們送往官府押起,說你們倚仗蠻力,欺辱官親;再重一點,便說你們勾結偷盜。你們傾家蕩產,還吃官司,悔之晚矣。」

雷八聞言,氣往上撞,剛把雙目一瞪,待要發作;回顧少年,卻是極好涵養,剛出完了死力,救人出險,便遭打罵,竟和沒事人一般,挺立當地,神色不動,聽對方發話恫嚇,也無畏俱之容,心想:「這兩個狗官親自稱藩台舅老爺,一路行來,府縣派人接待,送禮的頗多,勢力不小,自己孤身一人,如今馬傷車毀,不知要賣多少苦力才能復原。」已然想開,即使闖禍,也不相干,莫要連累好人。又見少年,毫不計較,誤認怕官,念頭一轉,欲發又止,忍氣答道:「方才我原說馬力已疲,你們如肯依我,打完了尖再走,就有風雨,也可躲過,哪有這場禍事。如非這位大哥捨命相救,連車帶人,一個休想整的回去。我們窮人,好幾年的血汗,才掙下這一輛馬車,算是隨身家當。如今車破馬傷,沒向你們埋怨一句。你們不過幾件行李衣服,天晴以後,一洗一曬,只破了一口箱於,餘下仍全是好的。有恩不報,反倒打人,莫非你們做官的就這樣沒有天良,不通情理!」

話未說完,姓金的已暴跳道:「你這無知蠢牛,哪知這兩件東西的重要。那詩稿是我費了好些事,托人做好,自己背熟,準備到了省城,用花箋寫好,去向我那至親藩台姊夫大人道喜,免得他疑心我是藩台夫人兄弟,幫着姊姊,不願意他納妾。還有一件,乃是昨夜人家送我的表記。本來車已下坡,可以無事,吃這蠢牛蠻力一扳,將車折毀。

別的東西全數糟掉,我也不在心上,他偏瞎了眼睛,不知輕重,最要緊的兩件東西不代我取回,卻把這幾件弄髒了的衣物搶了回來,便賣多大死力,也休想得我分文好處。該死蠢牛,還不快去,給我尋來,到了前站,只消兩寸寬一張紙帖,便送你們的忤逆,莫怪我狠。」

雷八天生剛直之性,正要開口,少年伸手一攔,雷八覺得那手比鋼鐵還堅,擋在前面,休想再進一步,以為少年也要發作,正合心意。暗忖:「這類狗官親,倚仗裙帶威風,比真的大官還要厲害。老百姓平日受罪,多半是吃他們的虧。這兩個尤為可惡,莫如打他一頓,趁此大風雷雨。路斷行人之際,只要這位好漢豁得出去,我們先出一口惡氣,打完丟下破車,一同騎馬一跑,看他把我如何。」心正尋思,少年已向二客身前走去。姓朱的見少年長眉大眼,一張紅臉,天然帶着一股英雄氣概,威風凜凜,迎面走來,誤認對方業已激怒,知道這班苦人專拿力氣換錢,白出許多死力,分文未見,反受辱罵,又聽說要送官,少年氣盛,必已激發野性。見同伴還在指手畫腳,辱罵不已,恐吃眼前虧;又見少年二目,神光炯炯,已射在姓金的臉上,料知不妙,忙喊:「我的三舅老爺,如何這等糊塗,不知輕重!他們出此大力,我們哪有不給賞號之理?要取回東西,好好說話,只多給錢,他們自會為你尋來,着急說氣話做什?」話未說完,少年已走到姓金的面前。正料凶多吉少,直喊:「莫聽他的,錢由我給,他說的是氣話。」少年微笑道:

「天下事,不是專靠銀錢便能把人買動的。我本意救人,井沒想到酬謝。何況車碎馬傷,你們丟了好些東西,這位大哥不曾怪我莽撞,心已不安。你們要我取回那兩樣東西,事雖容易,只是嫌髒。那一雙破舊女鞋,實在不願拿它。既捨不得,我把你帶往那裡,由你自取如何?」

姓金的原因此次代姊夫人川收租,並迎接家眷,新近聽說納了一妾,意欲討好,托人做了幾首賀詩,想去討好,以免對他疑忌。昨夜又在途中迷戀一個土娼,拿了一雙舊鞋,認作定情表記,正待到了省城,向人傳觀,當着一件香艷的定情之物。不料全數失去,情急之下,破口亂罵。及聽同伴二次連聲警告,忽然想起:「此時風狂雨暴,四無人蹤,對方一個粗人,車夫又與對方一黨,萬一翻臉,立吃大苦。」同時,瞥見少年壯漢已緩步走近身來,想起同伴警告,不禁大驚,慌不迭改口說道:「只肯把這兩樣要緊東西代我尋回,要多少錢,給多少錢,決無話說。」少年竟連理也未理,自顧自把話說完,猛然伸手便拉。姓金的疑他不懷好意,忙說:「錢我照給,這等大雨,如何去法?」

少年笑道:「錢我不要,你那兩樣寶貝,我卻無法伸手,我帶你去就是。」說罷,輕舒右臂,只一把,便將人挾起,往前走去。姓朱的見狀驚疑,忙喊:「雷八快叫那人回來,到了前站,決不送官,此時就給賞錢。」雷八不知少年用意,冷笑道:「人家不稀罕那幾個臭錢,我也攔他不了,且聽命罷。」姓朱的一聽,口氣不對,急得亂抖,仍把好話說個不住。雷八也不再理他,探頭外望,只等少年一有動作,立即下手。誰知少年並未發作,將姓金的挾到樹下,放在地上,命其自取。姓金的一路提心弔膽,見他始終面帶笑容,才放了心,就着泥水裡面,冒雨把那詩槁破鞋輕輕拾起一看,並未殘破,到了人家,還可烘乾,揭取重抄,越發高興,覺着少年人還不差,只是怕他粗野,連忙改口,說是回去重賞。少年也不理他,依舊挾了回來。去時順風,雖受風吹雨打,冷得亂抖,還能勉強承當,回走卻是頂風,那手指大的雨點冰雹一般迎面打到,涼氣攻心,又冷又痛,幾次快要閉過氣去。想要張口,請少年背身倒走,口才一張,大蓬冷雨,便箭也似迎面衝來,幾乎悶死。少年卻是行所無事,和挾小狗一樣,冒着風雨,亂流而渡。

等到崖下,姓金的人已周身水流,面如死灰,三十六個牙齒上下亂戰,手一放便跌坐地上,幾乎暈死。總算少年不曾為難。雷八看了奇怪,也未發作。姓朱的忙把身畔銀包解開,取出一小錠,遞與少年,以作賞錢。少年微笑道:「多謝你的好意。這一帶終年氣候溫和,像今天的雷風暴雨從來所無,因覺奇怪,偶往黃牛坂頂上,看過坂車馬有無遇險。發現你們為風雨所阻,進退兩難,趕來幫忙,本心不是為錢。此時風雨未住,這位大哥的車被我拉壞,還要幫他修理,無暇多言。我們平日憑着自己精力自種自吃,幫人的忙是應該,不算回事,銀子請你收下,我去去就來。」說罷,轉身就走。雷八見他既不貪財,又不怕官,遇事那等出力,心想世上哪有這樣好人,忙喊:「大哥慢走,我有話說。」少年轉身答道:「我去取了傢伙就來。」說罷,冒着風雨,縱身一躍,越過道旁小溪,如飛馳去,轉眼穿入煙樹之中。

姓朱的忙說:「此時又冷又餓,忘了和他要些吃的,這卻怎好。」雷八聞言,忽然想起,破車馬料籮內還有大塊鍋魁,忙即趕往一看,那車只車輪滑脫一個,車轅前梁扳脫了榫,仗着以前親手建造,木料堅實,別的均未毀損。馬料籮懸在車下,車一散倒,恰將正面來的風雨擋住,糧料不曾濕透。鍋魁上面,又搭着一件舊破棉衣,居然點水不沾,棉衣也只車縫中漏下來的雨水把前胸濕了一片,餘下全是乾的,不禁大喜,忙把斗笠取下,蓋在籮上,一齊帶入崖洞,先餵兩馬,再吃鍋魁。朱、金二人這時又冷又餓,箱中衣服已全濕透,無法更換,見雷八吃得十分香甜,越發勾動飢火,有心分潤,先還嫌髒,又恐失了身份,欲言又止。雷八那塊鍋魁,約有兩斤多重,一路大嚼,一面撫摸兩馬,正想方才那漢子真好,忽聽身後說道:「你那鍋魁多少錢一斤,哪裡買的?」雷八此時披着一件破棉襖,肚內有食,又接飲了一些雨水,把方才饑寒疲倦、勞苦酸痛全都退盡,覺着身上溫暖,精力回復,舒服異常,一心想和少年交朋友。偷覷二人,平日狐假虎威,趾高氣揚,此時周身冷得亂抖,通身濕透,活似兩個落湯雞擠在一起,滿臉饑寒之色,兩下一比,自己直在天上。想起世上,也有銀錢勢力打不動的鐵漢和辦不到的事,正在高興得意。一聽是姓金的口音,知道用意,暗忖:「這驢日的最是可惡,你想吃我鍋魁,卻是做夢。」又想平日面軟,莫等開口,無法拒絕,想到這裡,故意「哇」

了一下,氣道:「好好鍋魁,怎會沾上馬糞?」隨說,把手一揚,將殘餘的小半塊朝泥水中擲去。姓金的急道:「好好鍋魁,隨手丟掉,你們苦人也不怕造孽!早知如此,勻給我們,還可加倍給錢。」雷八笑答:「我本吃不下許多,有心分你一點。因為昨日路上我將它放在車內,打算留備路上當點心,你們嫌髒,不許我放,我沒法子,只好放在馬料籮內,心想你們官親老爺一定嫌髒,沒有敢問。上面又沾有一點馬糞,隨手拋掉。

早知如此,換回一點本錢多好。」姓朱的人較奸猾,看出雷八有心戲侮,再說下去,徒自取辱,忙把同伴止住,暗中切齒,準備到了地頭再行報復不提。

第二回

原來當官的都是這樣材料

那風雨雖然小了一些,並未停止。雨中山洪順流而下,聲勢甚是猛惡。來路低凹之處,已成了一片澤國。水光浩蕩,煙霧溟漾,水更浩大。雷八早把破車拉回,笑說:

「這雨不知何時才住。山洪已發,道路必斷,就車不破,也無法起身。黃昏前如尋不到人家,我已吃飽,還有這件破棉襖可以擋寒。你們官親老爺身子嬌嫩,禁不住凍餓,一冷准生大病。雨後春寒,無衣無食,夜來冷得更凶,如何過法?」二人本就凍餓難當,聞言,由脊梁骨起直冒涼氣,望着雷八,精神抖擻,頂着斗笠,在雨中跑進跑出,收拾破車,意氣軒昂,相形之下,越發難堪。後來實忍不住凍餓,見雷八頭上直冒熱氣,正想和他商量,把那件破棉襖租來禦寒,又恐碰他釘子。互相抖顫着,低聲密計,商量了兩次,最後決定,昨夜和土娟快活大過,再冷下去,恐受陰寒,受辱是小,性命要緊。

姓朱的自覺平日一味陰柔,笑裡藏刀,人緣較好,不似姓金的,一張狗臉,出口傷人。剛把話想好,忽見一個戴斗笠的大漢飛馳而來,抱着一大堆東西近前,嘩啦啦灑了一地,跟着,摘去斗笠,把肩頭一個破麻口袋解下。定睛一看,正是方才少年,帶了好些干饃,還有一塊燒羊肉、一瓦瓶酒、一大束山柴和一柄板斧,幾根鐵釘,以及引火之物。見面,先把酒肉乾饃遞與雷八說:「實不相瞞,方才我也覺冷,已在人家吃了好些東西,喝了兩大碗酒。雖然這些東西全靠我一好友相助,得來不是容易,你們卻用得着。

我知你們又冷又餓,請先自用,我來生火,把這些衣服烤乾,免得受寒。現在山洪暴發,至少要耽擱好幾天,此車修好,也難上路,還是先顧人要緊。」隨說,早把火點燃,一會洞中便有了暖意。

雷八不等話完,早已拜倒在地,說道:「大哥,你這樣人,我沒話說,容我磕一個頭,我才舒服。」少年連忙回禮拉起。彼此手拉手,對面而立,都想不起說什話好,那鐵一樣的手臂上,全都青筋亂迸,雷八一雙大眼,更含着一點淚珠。朱。金二人見有酒食,為數又多,驚喜欲狂,滿擬來人必先送上,先還不肯自失身份,想等對方開口;誰知少年全數交與雷八,跟着,把火點起,雷八呆了一呆,忽然拜倒,執手親熱起來,好生失望。姓金的首忍不住,暗忖:「這大漢口氣不壞,此火分明為我而設,不過方才不該罵他,土人心實怕官,想要討好,又不好意思,故全交與雷八,這狗才最是兇橫可惡,真又和方才一樣,將它糟掉,此時性命要緊,不是顧架子的時候,何況前後路斷,諸事均要仰仗此人,莫如就此拉攏,方便得多。」忙湊過去,先拿起一個干饃放向口內,覺着香味撲鼻,甘美非常,涎臉笑道:「多虧你們幫我大忙,你雖不要酬謝,我們不能白吃人家東西。」雷八聞言,氣又上撞,怒喝:「你不知這位大哥不是銀子買得動的麼?

再說廢話,人家送與我的,不給你們吃了。」姓朱的也是饑寒交迫,想吃一點酒食,知道雷八不好說話,恐又鬧翻,忙道:「三舅爺,我們領情就是,多說做什,我也叨擾一點如何?」少年見雷八其勢洶洶,忙使眼色止住,接口笑道:「我本來預備三四個人吃的東西,隨便請用如何?」

人當艱難困苦橫逆之際,只管平日席豐履厚,耀武揚威,到此境地,卻似鬥敗公雞,氣焰盡斂,直覺身在泥塗地獄之中,雞犬皆仙,誰都不如,並且平日人越強橫,也越膽小怕死,當此搖尾乞憐、受對方盛氣凌辱之際,只有一人稍微寄與同情,或對他說上幾句好話,縱令幾句空言,不能身受,也必感激涕零。即便是個喪盡天良的人,明日得意,全數遺忘,甚或反恩為仇,以德報怨,都不一定;但在當場,卻是受寵若驚,平日最卑賤看不起的人,也當着祖宗一樣看待。

二人聞言,不禁又是歡喜,又是感激,連忙沒口稱謝,一個再扯起一塊干饃,一個便想拿那酒瓶,誰知雷八,有心慪氣,早已防到有這一着,一手搶過,嘴對嘴,咕嗜嚕喝了好幾大口,放在地上,笑道:「這酒甚好,多謝大哥,誰愛喝誰喝,我量有限。」

金、朱二人平時便覺雷八滿口黃牙,一身汗氣蒜味,刺鼻難聞,為想和他離遠一些,特意後坐,以致前輕後重,上坡時節差一點鬧了一個馬仰人翻,如非少年趕來解救,命已不保;瓦瓶看去便不乾淨,再吃雷八對嘴一喝,末了一口酒,聽見瓶中酒響,又嗆了一聲,好似喝得太急,回了一點籠,想起噁心,打算不吃;又因全身被雨水浸了半天,脊樑前胸直冒冷氣,手足冰涼,再一想起昨夜和土娼那段風流公案,非得陰寒不可,此時的酒,有如仙丹,怎能再顧污穢,仔細盤算利害,實在無法再愛乾淨。姓金的首先取過酒瓶,用濕衣把瓶口擦了又擦,隱聞冷笑之聲,抬頭一看,雷八正寒着一張臉,斜視自己冷笑,知道開出口來,必無好話,忙就瓶口嘗了一點,覺着香例異常。姓朱的已隨手搶過,低聲埋怨道:「這是什麼時候,言動小心些好。」說罷,飲了兩口,覺着酒味絕美,也就不再顧及別的,對飲了幾口,正覺里外都有暖意。猛瞥見雷八和少年並立崖口,低聲密語,猛想起這兩人力大無窮,方才不該得罪了他,如有惡念,卻是叫天不應,叫地不靈,且喜珍貴之物不在車上,隨身只有幾十兩銀子,兩件水泥污穢的棉衣,也許不致謀財害命;又想窮人眼孔能有多大,幾時見過這多銀子,事仍可慮。心正打鼓,注意對方動作,滿口說着感恩圖報的話,自己認錯,不該瞎眼,看錯了人。

忽聽雷八,喊了一聲「二位官親老爺」,方覺不妙,心中一驚,慌不迭答了一聲「雷大哥」,雷八已接口說道:「這位大哥救了我們不算,在雨水地里跑來跑去,費心出力,周濟我們,一不圖錢,二不圖米,莫非連烤衣服都要勞動人家不成?」朱、金二人聞言,才想起箱中棉袷衣尚多,方才冷得亂抖,因見水泥污濕,平日仗人服侍已慣,致忘取穿。過去一看,內有兩件袷衣,竟只衣角稍微沾濕,還有一件皮衣,上半身也是乾的,只為平時養尊處優,百事均須下人服侍,眼孔又高,一見衣箱破碎,滿是泥污,不曾想起查看,白受了好些時的凍,心中後悔,已自無及。忙想取換,無奈全身水濕,貼在身上,解脫費事。姓金的性暴,想喚雷八代解紐扣,雷八答以只會趕車,我們所着短衣,雖有紐扣,為了做事穿脫方便,多用一根布帶攔腰束住,這類細巧貴重的衣服,我們這類下等蠢牛粗人,沒福氣穿,也不會服侍人。姓金的氣得沒法,暗中咬牙,見紐扣經水漲胖,解不下來。衣服本來濕透,洞小火旺,綁在身上,直冒熱氣,越發難受,一時性起,用手亂撕,絲綢經水,更是堅韌,又沒什麼力氣,姓朱的平日更是天生懶蟲,行動須人,體力甚弱,越發無計可施,總算方才料錯,雷八辭色雖然強傲可恨,似無傷人之意,少年雖然生得雄壯,神態口氣,卻甚善良忠厚,心中略寬。

二人對撕對扯了一陣,一件也未脫下,神情十分狼狽。後來,少年見二人累得氣喘吁吁,走過笑道:「你二位只不嫌我粗手粗腳,毀損衣服,我代你解如何?」二人見少年始終滿臉笑容,雖具一臉英銳之氣,人卻和藹可親,絲毫未記方才打罵之仇,再想到當日,不是此人,不論凍餓,均難忍受。拿雷八一比,天上地下。就算山民怕官,有意討好,欲取姑與,貪得重賞,委實也真虧他。先恐受辱,不敢開口,一聽自願相助,自是求之不得,忙道:「這樣再好沒有,可恨那些奴才,一聽說走,全都搶先,一見這等大雨,也不趕回探看,我們無人伺候,如何能行,蒙你相助,再好沒有。」

少年先代姓金的把衣解下。姓朱的穿得較多,因下坡時將背朝後,前胸不曾濕透,本來紐扣易解,只未做慣,一見有人服侍,手都不抬。少年暗笑,這等人和廢物一樣,也真可憐,心中又好氣,又好笑,回憶兄長平日之教,依舊聲色不動。正代二人解脫,忽聽姓金的喊道:「你好人做到底,這乾衣服怎不代我穿上?一褲子的水,還未脫哩。」

雷八見二人把人家幫助,認為理所當然,連褲子都不肯脫,乾衣依然攤在山石之上,伸手可拿,也捨不得動一下手,樣樣要人服侍,心裡看了有氣。又知這兩個狗官親到了前途,難免尋事。以前路上,連受惡氣,心中氣憤,不敢發作,及至遇雨之後,見對方那等膽小卑鄙情景,心想:「驢日的,平日狐假虎威,一旦遇事,沒有爪牙狗腿在旁,便成了縮頭烏龜。仿佛一個紙老虎,經過一場風雨,休說假的虎形,連骨架也全拆散。這類豬狗不如的東西,也配叫官,來管百姓!平日官府威勢,何等厲害嚇人,今日現出原形,原來當官的,都是這樣材料,怕他做什?」於是厭恨之外,加上許多輕鄙。聞言,正想發作,少年已回頭笑呼:「雷八哥,你幫他穿一下,我不知道他連褲子都要人脫,也許方才受凍的原故。」

雷八對於少年已佩服得五體投地,雖覺他脾氣好得太過,本心卻不肯違背,再一想起方才所勸之言,只得強忍氣憤。過去一看,原來姓金的內里束着一根粉紅色的綢褲腰帶,不知怎的打成死結,吃水一泡,越發難解,雷八人又粗心,連撕帶扯,好容易把它解開,褲帶也撕碎成了好幾條,才將夾褲幫助脫下。裡面還穿有一條綢褲,褲腿全部往外漲起一團,和豬尿泡一樣。雷八見他褲帶已解,雙手仍提着褲腰,站在當地不動,獰笑道:「褲腰帶死扣你解不開,莫非貼身單褲也要人脫?」姓金的見他辭色不善,忙答:

「我自己脫。」勉強將褲腰掖好,低身下去,剛把褲腳一解,便流了一灘黃水。

雷八先見兩條褲腳管和燈籠一樣向外鼓起,已自不解,心想:「多大雨水,至多全身上下濕透,也不會流在褲子裡面,存到如今。」後見放了兩灘黃水,心更奇怪,猛聞到一股屎臊之氣,定睛一看,姓金的已把褲子脫下,褲襠裡面好些屎糞。原來姓金的方才淋了急雨,受寒腹痛,崖洞又小,彼時少年初見,用意難測,如在內里拉屎,恐不見容,如到外面便解,又禁不住狂風暴雨,加上飢腸雷鳴,只顧先搶吃的,打算忍到雨住再拉野屎。不料內急已久,先前怕冷,和同伴擠在一堆,已勉強忍了不少時候,等到吃了兩個干饃,喝了幾口冷酒,肚子又痛起來、見洞外風雨未停,本來還想和少年商量,就在洞中大便,誰知姓朱的膽小,老覺少年神色可疑,心中打鼓,偷愉低聲警告,令其留意。姓金的早覺少年雄壯威風,見和雷八交頭接耳,本就心中疑慮,聞言越發害怕,在未看明對方心意以前,如何還敢開口,作這類討人嫌的事,又恐受寒,冒着風雨出外大便,更受不住,連怕帶急,心裡一慌,結果屎未拉成,褲帶卻成了死結。後來實忍不住,正想冒險開口,恰巧雷八偶然對他斜視,面有怒容,手中恰又拿着那把明光耀眼的板斧,驚疑之際,心中一慌,一口氣沒提住,噗的一聲,尿糞齊下,鬧得一褲兜都是。

身上雖然舒暢了好些,為了平日風流,到處勾引良家婦女,二三月的天氣,已換上重綢褲褂,屎流出後,身上雖鬆快了許多,滿褲兜的存貨,卻無法出籠。本意少年好說話,也許一手包辦,代他全數脫下,拼着許他一點好處,偷愉告知,將屎褲子丟掉;一見雷八代解,本就膽怯,好容易把褲帶解開,忽想起屎還好辦,至多褲子不要,這一褲兜的臊尿如何拿走,正提着褲腰發愁,吃雷八怒目橫眉一說,先解褲時,雷八沒有耐心,又受兩下誤會,心更害怕,不敢多言,只得勉強自解,頭一條褲腳還好,只漏了一灘臊尿,解到左腿,褲腳管中還存有兩段臭屎,吃尿一泡,軟膩膩的,已快溶散,偷覷雷八,滿面怒容,心又一慌,解時一不留神,那屎由內滾落,抓了一手,雪白襪子裡面也全裝滿糞汁,地上更是糞穢狼藉,臊尿流溢,臭穢之氣撲鼻。

雷八看出,勃然大怒,厲聲喝道:「你這驢日的,這大年歲還要流屎,共總這點地方,又是人,又是馬,你偏這等討厭,不給我收拾乾淨,老子把你劈了!」姓金的脫下濕衣以後,覺着身上又是一種冷法,凍得難支,無奈乾衣服共只兩件,下半身全是尿屎,不先去淨,如何上身?外面雨水雖大,沖洗方便,又恐赤身淋雨送了性命,沒有那般勇氣。及至狼藉滿地,雷八厲聲喝罵,其勢洶洶,瞥見那柄板斧立在壁角,寒光閃閃,鋒利非常,心想,這類粗人,性如虎狼,什麼事都做得出來,此時天近黃昏,路斷行人,殺人謀財,易如反掌,不禁驚魂皆戰,以為真要殺他,嚇得撲地跪倒,急喊:「雷大爺不要生氣,我弄乾淨就是。」

話未說完,雷八見那臊水,正往火前流去,惟恐木柴沾了尿糞,經火一燒,更是奇臭,怒火頭上,順手抄起板斧,朝地上柴火一撥。不料用力稍猛,隨手帶起一根燃火的樹枝。姓金的情急心慌,惟恐雷八真箇下手,也沒看清面前那堆尿糞,離火又近,剛一跪倒,瞥見雷八惡狠狠持斧揮來,越當是要殺他,不由心膽皆寒,亡魂皆冒,急喊得一聲:「爺爺饒命!」慌不迭往旁一閃。不躲還好,這一躲剛巧被那火枝由身上掃過,自然禁受不住,驚悸亡魂中往旁一翻,恰又壓在那帶火樹枝之上,火雖壓滅,肩膀卻被燒焦一塊,奇痛攻心,疼得滿地打滾,殺豬一般哀嗥起來。

那灘尿糞被他猛然一跪,濺得滿地都是,再加手腳亂舞,接連兩滾,那滿裝糞汁的襪子,立時甩脫了一隻,朝左側飛去。姓朱的剛由少年相助把衣脫盡,一面把皮袍披上,一面朝少年說好話,亂許願心,一見同伴流了滿地尿糞,雷八已在怒罵,一個其勢洶洶,一個跪地求饒,狼狽非常,畢竟旁觀者清,看出雷八不致行兇,正朝少年說好話,求其往勸,不料姓金的心慌太甚,受了誤傷,滿地打滾,那一隻裝有尿糞的襪子,突然離腳而起,迎面打來。少年手急眼快,忙把身子一偏,將手中濕衣拿起一擋,恰巧躲過。姓朱的剛把皮袍披上,覺着周身溫暖,沒想到由此一來,一下打中臉上,「噯呀」一聲,滿頭糞水交流,為防跌倒,只顧扶那身後崖壁,心中一慌,急喊:「雷大爺是好人。」

底下話未出口,糞水已隨口流入,猛覺奇臭難聞,猛想起此是臭糞,情急驚慌之下,又咽了一點下去,當時反胃,「哇」的一聲吐了一地,嗆得急淚四流,眼睜不開,舉手一擦,忘了頭上還有不少稀屎正往下流,這一擦,連衣袖帶臉全抹成了黃色,猛然警覺,越發噁心,急切間又想不起個主意,一路連跳帶嘔,連隔夜食帶苦水,全都噴吐出來,腥穢之氣,越發難聞。

雷八本是滿腔怒火,見二人如此狼狽,反倒笑得肚痛,跑向洞口,越想越好笑,直不起腰來。姓朱的滿頭尿糞,越抹越糟,也越噁心,口鼻並用,連噴帶嗆,幾乎閉過氣去,好容易屏着氣息,急喊:「二位大哥,救我一救!」少年早將瓶中余酒倒去,去到外面接了滿瓶雨水,匆匆跑進,接口說道:「你把頭低下,我給你沖洗。外面雨大,免得又將皮袍淋濕,沒有換的。洗完用舊衣把袍袖擦淨,再想法子。」姓朱的見少年人真厚道,毫未幸災樂禍,隨時出力相助,不顧稱謝,先想喝上一口漱嘴,少年笑道:「那如何行,你嘴皮上還有屎呢,沖完再漱嘴吧。」姓朱的聞言,又一噁心,噴了一口臭水,才由少年從頭淋下,先把頭臉和手沖洗乾淨,遞過舊衣,令其擦洗。水也用完,又去接了一瓶。

正漱口間,忽聽一聲驚叫,原來姓金的帶着滿身糞穢,已吃雷八就地抓起,往外走去,先還恐被殺害,急喊「爺爺饒命」,雷八已把他放向雨中,怒喝:「殺你污手!還不把那隻襪子脫去,就着大雨,快洗!」姓金的心膽早寒,加上一身屎糞,覺着狂風暴雨和瀑布一樣,打向身上,人都站立不住,略微一停,便幾乎閉過氣去,連驚帶急,又跌了一跤,實在忍受不住,連滾帶爬,跑進洞中哭喊:「再淋暴雨,我就死了!要什麼都答應,饒我命吧。」雷八見他在二尺來深的雨地里滾了一轉,周身糞穢已全衝去,也就不再理他。姓金的忙把衣服穿上。經此一來,連人帶火傷,一齊凍木,蹲在火旁發抖。

少年方說:「你此時不能烤火,免得寒氣攻心。」姓金的聞言警覺,往後一退,不料全身麻木,站立不穩,一屁股跌向那灘糞水上面。見雷八朝他冷笑,心中憤急,表面卻不敢得罪,勉強掙紮起立,正想起傷心。少年已將二人濕衣取過,用樹枝挑上,方在火上烘烤。

雷八嫌洞中太髒,臭味難聞,自往洞口,取下身旁旱煙袋,就火點燃,朝外觀看天色,口中念道:「本來車快修好,被驢日的一鬧,滿地是屎,今夜連個坐處都沒有,真是晦氣。」少年接口道:「住的地方倒有,只是雨還未止。我們村中又沒有轎子,這兩位就把衣服烤乾,也難上路。何況還有好些東西沒法帶呢。」朱、金二人痛定思痛,都覺少年人好,如不是他,吃苦更大,把雷八恨入骨髓,互相以目示意。少年看出二人心意,心中一驚,正在盤算,如何代雷八解勸,免往前途吃苦,忽聽雷八笑道:「有人來了,還有三乘轎子。這大的水,怎麼來的?轎子下面還有木板托住,和船一樣,真會想主意。」少年聞言,出洞一看,暗代雷八叫苦,忙向雷八低語道:「八哥,你性情太暴,不聽我勸。此時不是我們抬頭時候,為了一時之氣,何苦吃人的虧?這三乘轎子,許是接這兩個厭物的。如我料得不差,最好不要跟去,少時同我一路,免受小人閒氣。」說罷,搖手示意,不令開口,隨向朱、金二人道:「我今日總算多少幫你們一點小忙,我也不要報答,只是這位雷八哥心直口快,如有得罪,請看在我的面上,就算酬謝如何?」

姓朱的不知何意,忙答:「我們早看出雷八哥是好人,雖然性暴,也難怪他,壯士更是救命恩人,哪有受恩不報之理?只是這裡無法過夜,柴也快要燒完,我二人不比你們強壯,就這樣,已不免要生一場大病。今夜如無宿處,性命難保,還望壯士成全到底,想個方法安身才好。」少年知道轎子來路,此時此地,決不會是為別人而來,忙接口道:

「只你二人日後不與雷八哥為難,等衣服烤乾,把斗笠與你戴上,把你二人背往桃源莊投宿,包你舒服。」二人聞言大喜,同聲答道:「桃源莊主秦迪便是我們至交,這樣再好沒有。」少年聞言,心又一驚,笑道:「我還不知你們兩家有交情呢,這太好了。」

姓金的立時搖頭晃腦,說道:「你哪知道,我的姊夫便是本省藩台大人,這位朱老爺也是藩台表弟,秦莊主只知我們遇難,無論如何也必親來迎接。你今日功勞不小,等我到了省城,和藩台姊夫說上一句好話,馬上提拔你做一個官。你不要酬勞,可見會燒冷灶,真有眼力。實對你說,秦莊主知道我是藩台姊夫的小舅子,巴結還來不及呢。」

少年暗笑,這奴才所吹的話,倒也多半是真,可惜李某並不把你放在眼裡。一聽雷八口唱山歌,正在冷笑,恐其加深仇恨,忙喊:「八哥,你看轎子抬得有人麼?」話未說完,便聽洞外有人踏水之聲,探頭一看,前行兩壯漢,都把褲腳勒到大腿縫裡,手持雨傘,高打燈籠而來。還未近前,便有一人高叫道:「那不是馬車,如何碎了,莫要舅老爺他們出事了吧?」隨又喊道:「崖下還有火光,那不是趕車的雷八麼?」雷八認出內中一個正是二人所用健仆張升,還未開口,姓金的聽出張升口音,喜出望外,光腳踏着滿地臭水,趕了出來,急呼:「我和表舅老爺都在這裡。」同來另一壯漢忙即朝後趕去。張升見主人如此狼狽,連忙趕進、搶前請安,剛說得一句「二位舅老爺萬安」,姓金的已迎頭一個大嘴巴打去,怒罵:「王八蛋,狗日的,你們都死往哪裡去了,害我和表舅老爺在此受罪,差一點把命送掉。到了省城,非嚴辦你不可。」

張升原因主人貪與土娼纏綿,又恐乃姊知道見怪,推說須往地方官道謝,並代藩台訪查一事,留在後面;又恐追趕不上,別人說他閒話,張升是心腹家人,命他騎馬追去,暗告隨車護送的家人親兵,途中延宕,並代監防,不料過岡不遠,便遇雷風暴雨。張升人甚機警,早就問出桃源莊主是主人朋友,如能尋到,有好待承,忙向抬送行李的土人打聽,果然就在道旁不遠,立命車夫趕去,一面命土人搶前送信,仗着空車過岡。彼時天好,官眷所坐車轎均有油布篷罩,只隨行護送的差官親兵通體透濕,余者還好。秦迪最喜結交官府,聞報立即冒雨迎出,把來客祖宗一般看待,接了進去。跟着,便聽山洪暴發,進退兩難,方才如不見機,再往前行,人馬均有洪流衝去之險。張升自覺應變機警,回頭得早,立此奇功,懷着滿腹高興而來,只為沿途水大耽擱,秦迪巴結官親,間知二人在後,既要親來,又恐水大,特意弄了三乘轎子,轎底再綁着現搭成的木排,臨時現制,雨下又大,自然耽擱不少時候。誰知晚來一步,累得二官親多吃了好些苦頭,見了張升,不問情由,連打帶罵,張升一肚子的委曲,說不出來。

姓金的先前宛如鬥敗公雞,遍體傷痕,一身污穢,垂頭喪氣,連大氣都不敢喘一口。

此時卻似添了翅膀的猛虎,威風凜凜,殺氣騰騰,一句一個送官究辦,把方才所受罪孽全發泄到張升身上,上面嘴巴怒打,下面抬腿又是一腳踢去。不料怒火頭上,忘了腳上沒穿鞋襪,洞中升火,雖然溫暖,地土卻是涼的,加上好些臭屎泥污,滑溜異常,腳已凍木,用力太猛,張升又是一個筋骨健強閃躲靈巧的壯漢,這一下,人未踢中,卻踢在一塊硬木柴上,自己卻受了傷,當時覺着奇痛鑽心,連腳指都快斷裂,「噯呀」一聲,往後便倒,腳底一滑,身子往後一仰,又跌一個仰面朝天。這一急真非小可,一面強掙着爬起,口中大罵:「狗王八蛋,該死東西,到了省城,我不稟告藩台姊夫大人把你交給長安縣,打八百板子屁股,枷號三個月,要你狗命,我不是人娘養的。」姓朱的比較沉穩,又因同是官親,表舅爺終不如正牌舅爺的裙帶關係密切重要,對于姓金的表面奉承,以他為主,心中卻是妒恨非常,見他剛有自己人來,還沒問明來意,便亂發官威,連打帶罵,知道張升精明強幹,善於巴結主人,此行連太太對他也頗賞識,平日早在暗中勾結,有意討好,正自大聲急呼:「老弟,這等大風大雨,如何怪人?他好容易安頓好了藩台表嫂太太,來接我們,有功不賞,反打人家做什?」話未說完,人已倒地。張升一肚皮冤枉,一面挨着嘴巴、諾諾連聲,心中卻是氣憤,正打不起主意,聞言,立被提醒,急叫道:「本來不會來晚,因雨太大,秦莊主恐怕路上出事,吩咐釘好木排再來。

太太說,舅老爺不該落後這遠,問了好幾遍,我說,舅老爺在棧房。」姓金的二次跌在糞裡面,又痛又髒,見張升不來扶他,正坐地上大罵,連呼「痛死我了」,一聽張升說乃姊問他幾遍,心中一驚,又聽提到棧房二字,越中心病,慌不迭翻身爬起,不顧疼痛,搶上前去。張升當他又要打入,忙往外面閃避。姓金的急喊:「你不要躲,我藩台姊姊說什麼話,你是怎麼回稟的,提昨夜棧房做什?」張升知他心病,故意拿喬,詭笑道:

「小的沒說什麼。秦莊主來了,舅老爺還不把衣服穿上?」

說時,外面人語喧譁,雜着水響。這時,雨還未止,雖比先前小了好些,山洪卻大,水離洞口不過寸許,再漲一點,便要侵入洞內。那三乘轎於又裝在木排之上,順流而來,一齊沖向洞前,人還不曾進洞,外面的水早已潮湧而入,地火當時被水淹沒。姓金的也被張升提醒,覺着周身冰涼,低頭一看,所披棉袍已跌向水裡,吃水一衝,連烤衣服的木架,也被衝倒,多半落向水中。少年和雷八低語了兩句,早已閃身外出,不知去向。

雷八站在一旁,不住好笑。姓金的想起光着身子,如何見人,秦迪又是新交,連急帶愧,正急得亂跳,不知如何是好。畢竟張升手急眼快,心思靈警,雖想捉弄主人,報複方才打罵,但一想到,自己還要仗他威勢對付外人,不可看他狼狽,同失體面,做得大過,忙把破箱上那件棉袍順手搶起,匆匆披向姓金的身上,跟着,搶往洞口,就在雨水裡面,朝着第一乘轎子打了一千,大聲說道:「家主人過岡時節,翻車遇雨,周身皆濕,此時正在烤火,衣履不周,洞中污穢,不便接待,莊主盛意,萬分感謝。現命小的擋駕,請莊主先回,將空轎留下,家主人稍微收拾,便即專誠拜訪,向莊主道謝。」隨又搶往轎前,低聲說道:「家主人雨中遭難,請莊主即速回莊,借幾身乾淨衣服,放在廳旁小屋之內,等家主人到達,換好衣冠,再行請見才好。」

秦迪小時,雖然學了一點武功,近來酒色淘虛,成了一個空架子,從小養尊處優,不曾吃過苦頭。當日原因巴結官親,執意親身來迎,一到黃牛坂,不料水勢這大,已自氣餒,因張升先前苦勸不聽,中途折回,又覺不好意思,硬着頭皮趕來。到了洞口,一見洞前山洪由上面狂涌而來,轎夫雖在水中掙扎前行,依舊搖搖欲倒,幾乎立足不穩。

洪流繞崖而過,撞在崖角之上,激射起丈許高的浪花,澎湃奔騰,勢甚險惡驚人。探頭一看,崖洞地勢稍高,吃轎一衝,水已漫入,滿洞皆水,大片濁水,正由洞內倒卷出來,暗影中乍看上去,仿佛內有山洪向外狂涌,中間還隔着三尺來寬的水面,實在無法過去。

目光到處,瞥見洞中遍地狼藉,破車衣物散了一地,旁邊崖凹中,還擠着兩匹大馬,朱、金二人,一個赤身露體,一個只上半身披着一件皮袍,立在泥水之中,都是聳肩縮背,神情委頓,姓金的面容更是慌張,張升正把棉袍與他披上,心想不下轎去,不顯誠敬,這等水泥污穢如何舉步,忽聽張升跑向轎前擋駕,正合心意,暗忖:「對方如此狼狽,就此相見,也太難堪。」點頭笑道:「既然如此,請代回復貴上,說我恭敬不如從命,只好趕回莊去,與二位舅老爺準備整潔衣履,更衣之後,再請人席了。」張升忙代主人打千道謝。

這時,雷八見少年,已在張升入門時走去,行時暗囑,諸事留意,忍氣為高,正不知所說何意。秦迪已先向眾說道:「此是本省藩台大人的舅老爺,你們抬轎時務要小心。

如今前後路斷,車夫連車馬也全帶走。我回莊去,再命人來接應。走得慢點無妨,越穩越好,不必心忙。回去這一段,迎着風雨,逆水而行,我還要多帶兩個人走,途中如無失閃,到莊有賞。」說罷,自帶數人踏水擁轎而去。張升隨命轎夫暫停,一面忙着把半濕的乾衣請金、朱二人穿上,轉對雷八道:「你也幫幫忙,站在那裡做什。」雷八因張升久在外面跟官,人雖刁滑,頗通情理,不似別的惡奴親兵狐假虎威。張升又因這條路不太平,雖然帶着多人上路,小心總好,不願得罪苦人,雷八每次受氣,均是張升解勸,留有一點好感,笑對他道:「張二爺,不是不肯幫忙,你看上面全是臭屎,怎弄得慣。」

張升已然聞到臭味,低頭一看,果然滿地糞穢,主人身上更多,笑問:「這是怎麼弄的?」雷八方要開口,姓金的惟恐張升懷恨,不敢發作,一聽雷八開口,想起舊仇,不禁遷怒,剛把鼠目一瞪,怒喝:「還不是你這奴才!」雷八聞言大怒,正要回答,隨來村中壯漢已有二人搶進。姓朱的忙把他勸住,悄告張升:「這些衣服全部污穢不堪,如何帶走?」張升笑答:「這衣服如此髒法,也不能穿,莫如把乾淨一點的留下,下余賞給來接的人。好在二位舅老爺到了衙門,還愁沒衣服穿麼?」姓朱的連說:「甚好,這類衣服穿在身上,也是晦氣,還是賞人,免得妨礙官運。」姓金的因那衣服由里到外,全是新制項下,先還不舍,一聽妨害官運,想起上面多是尿糞,方始終止。因恨雷八不過,故意喝道:「賞誰都可,只是不可賞他。」雷八冷笑道:「上面儘是狗屎,誰肯要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