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山四友 - 第1章

還珠樓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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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權信息

龍山四友

作者:還珠樓主

出版方:明天遠航

出版時間:2016.12

ISBN:E

排版:舊夢

版權所有

侵權必究

第一回

長安城外的飛騎

陝西黃龍山偏居長安東北,南通蒲城,北倚秦關,與洛川相接。在三秦諸山中,地域雖然不甚廣大,但是其中峰巒靈秀,澗谷幽清,更有亘古不曾開闢的森林,人行其中,往往數十百里不見天日。深山奧區,多產珍禽異獸,佳木奇花。內有幾處風景最好的所在,更是秋月、春花、夏雨、冬雪,無美不備,四時咸宜。可惜林深路險,山徑崎嶇,森林之中最易迷路,加以毒蟲猛獸潛伏在內,暴起傷人,難於防禦。除卻近山一帶山溝田野中稀落落有兒所穴居野處的窮苦山民而外,一過白松板,森林越多,路也越險,地更偏僻,輕易不見人蹤。中心深處連樵採足跡均所不至,端的幽險已極。

按說這等亘古無人之所,是不會有人住在裡面,可是天下事每多出人意料。人的性情志趣也各不同。喜歡山水的人頗多,尤其是當帝王專政之時,一班不甘受暴力壓迫的人們往往厭棄城市,喜入山林。而那素有游癖,愛玩山水的人,多半生具堅強體力,不同流俗。每當選勝登臨,興來之際,往往不辭長途跋涉與所歷艱危,獨自攜糧入山,窮搜幽隱靈妙之區,以為快意。以前的高人隱士又喜隱跡深山,不與世通。好游的人一半為了心喜山水,一半也是為了喜歡尋訪這類異人奇士。雙方性情本來相投,自然如磁引針,一拍即合。中間再有一方發生事故,為了人類之義,除暴安良,患難相扶,於是鬧得閒雲出岫,惹出許多事來。

這且不提。本文所記乃是蒲城一個少年,姓寇名公遐,出身本是耕讀之家,從小好武,最喜結交江湖豪俠之士,才十七歲便匹馬仗劍,出作壯遊。由華山起,經太白、終南,轉入秦嶺棧道入川,遍游峨眉、青城蜀中諸名山;改順水路溯江而下,遊玩洞庭三湘;再經嵩洛入關,繞道回來。歷時三年,中間頗交了幾個英俠之士,由此求友習武之心更切。公遐自從出門回來,對於山水更成特嗜,幾次想要再續前游,均因家事糾纏,父母雖不在堂,一班叔伯尊親均以公遐少年英俊,博學多能,欲令繼承書香,求取功名,時加勸勉。公遐覺着一個人讀書只為明理,應以救世濟人為務,浮名虛利有什意思?無如長老屬望甚殷,不便違抗,勉強在家中讀了兩年書。這年去往省城考試,風檐寸暑本非所願,草草終場,不曾考中。浮名得失雖然無足重輕,家中伯叔,不免絮聒,便在省城住了下來。閒居無事,不喜和同學酸丁來往,每日只向城內外有名古剎、風景之區往來遊玩,或尋田夫野老閒話桑麻,暗中查探民間疾苦。誰也不知公遐另有一種深意,笑他是個呆子。

西京列代帝王都邑所在,名跡甚多,此時長安許多名勝之區尚未埋沒,盡可逍遙。

光陰易過,不覺到了第二年中秋將近。這日早起,偶往杜曲訪一姓張友人。本意約往驪山同浴溫泉,行至途中偶然口渴,見前面柳蔭之下有一餅攤帶賣茶水,想要飲上兩杯再走。忽見兩匹快馬疾馳而來,馬上坐着兩個少年,貌相裝束十分英勇。初發現時,晨光之下只是兩點極小人馬影子,晃眼便自鄰近。公遐見那兩馬來勢快得出奇,便留了神。

正在注視,連人帶馬離身已只三兩丈,馬後塵霧滾滾飛揚,望去直似兩條灰龍緊隨馬後,人,馬已馳出數十丈外,塵霧依舊騰湧未收。兩馬一身純白,更無雜色,生得又高又大,馬頭高昂,吐氣如雲,神駿非常,二人卻和粘在馬背上面一樣,一任那馬絕塵飛馳,紋絲不動。本由身邊官道馳過,不知怎的馳近餅攤三四丈,內中一個忽然回望來路,口喝:

「二弟,往那邊走,免得灰塵太多,我們中秋黃龍山再見吧!」說時遲,那時快,聲才入耳,發話的一個手拎馬韁微微往側一帶,那馬立時四蹄登地,往斜對面飛躍過去。對面道旁本是一條小河,對岸一條小徑,一邊田岸,一邊土崖,另有石橋相通,尚在餅攤之左,相隔三數丈,河寬也有兩丈,那馬跑得正急,忽然掉頭凌空躍過,仍舊朝前飛馳,又穩又快,毫未停頓。另一匹馬也未聽馬上人招呼,跟着把頭一偏,相繼躍過,晃眼追上。前段仍是並騎同馳,等跑出半里多地,忽然分路:一個踏着地上衰草繞往土崖之後,不知何往;另一人一馬順着田岸飛馳,一會兒穿入遠方樹林之中。共總不過幾句話的工夫,來路塵霧迷茫還未散盡,連人帶馬已無蹤影。

公遐越看越覺奇怪,笑問餅攤主人:「這等快馬實是少見。馬背上人似未成年,如何騎得這好?以前見過沒有?」攤主笑答:「也真奇事。老漢在此擺攤已二十年,因是官驛大道,必由之路,什麼人都曾見過,這等快馬卻是少有。本來不曾留意,前年七八月間在此擺攤,見這兩匹白馬由此路過,也和相公一樣,見馬跑得大快,才留了心。彼時馬背上人是個瘦矮老頭,自騎一馬;另一匹馬由那兩位小相公同騎在上,跑得比今天還快。到了這裡,才把馬步放慢,往城裡跑去,就此不見。到了中秋前兩天,才見這老少三人由城裡騎着原馬回去。由此起,每年七月半間,這兩小的必騎這兩匹白馬往城裡去、老的卻未再見。接連三年均是如此。他們往返約在一月左右,中秋前兩日也騎原馬同回,不知是哪裡來的。本由面前大路經過,上月他們過時,我見馬後塵土太高,怕污了茶水,無意中埋怨了兩句,並未對面交談。過不幾天,忽有一個穿黃麻布短衣的矮子問我買茶,給了五兩銀子,說是他家二郎無意之中髒了我幾次茶水,心中不安,命他持銀相贈,並說以後不會由我攤前走過。說罷,不容回答,便自走去,走得甚快,也沒追上,始終不知是何原故。方才見馬改道,想起前事,方始明白過來,那五兩銀子明是兩位小相公所賞無疑。他聽我上月埋怨,不但不怪,反而憐我年老貧苦,命人來此周濟,這樣大方的好人真箇難得。」

公遐前數年游山回來,長了不少見識,平日又在物色異人奇士,聞言越發心動。暗忖:這兩少年比我年紀輕上好幾歲,別的不說,單這馬上功夫已是僅見。小小年紀,騎着這樣千里馬,每年來去皆有定時,必非常人之子。可惜發現太晚,必須候到明年秋天,才能遇上,事情還拿不定。黃龍山離家頗近,前聽人說山深路險,更有森林阻路,容易迷途,雖然近在咫尺,一直不曾去過。那年出門暢遊名山大川,也曾多歷幽險,深入無人之境,中間連遇虎狼毒蛇,仗着學了一點武功,和此次途中買得的寶劍鋼鏢,並未受傷,如何近在家鄉的山林,竟會遷延至今不曾涉足?自來深山隱秘之區每多高人隱居,桃源樂土,不為世知,前在秦嶺深山之中便曾見到過一處。馬上少年曾有黃龍山相見之言,可知內里必還住有人家,也許就是他家所在。現離中秋還有三四日,如往省城尋一快馬趕去,覓路人山還來得及。因所訪友人世交文士,學問頗好,雖然投機交好,這類事卻非同道,也未向其提說。見道旁有人牽騾走過,忙雇兩乘趕往溫泉。沐浴之後當夜趕回,叫開城門,回到寓所。見秋陽猶熱,天還不冷,未帶什麼行李,只把隨身兵器帶上,打一小包,次早覓了一匹快馬往黃龍山趕去。

到了離山五六里的龍尾壩停下,一面準備人山乾糧和繩索、麻鞋等應用之物,一面打聽途向,一切準備停當,已到十三日黃昏,獨個兒向所居村店買了些酒,命店主煮了一些牛肉肥雞,正在門外大樹之下,望着剛升起來的大半輪明月,臨風獨酌,盤算山中兩處險境如何走法。忽聽鳴鑼之聲遠遠傳來,跟着便見村人拿了刀叉棍棒紛往前面小村中趕去。問是何故,店主答說:「近日山中時有許多豹子出來傷害人畜。方才鑼聲必是豹子見人不能傷它,膽子越大,天還未黑就出害人。聽鑼聲甚急,如我料得不差,必非少數。」公遐少年氣盛,又喜打獵,聞言欲往相助。店主勸道:「相公是讀書人,又無同伴。這些豹子兇猛非常,性又狡猾,要是一兩個,我們人多,還可將其驚走;豹子如多,形勢卻甚兇險。去的人全是多年土著,識得豹性,又知藏處,見豹一多,人力難敵,便可藏起。相公有本領,也禁不住豹群圍攻,地理不熟,不知逃避,如何去得?」公遐自不服氣,仍想起身,忽見兩個壯漢手持獵叉,亡命一般跑來。一個還拿着一面破鑼,跑到村前才行敲打,大喝:「各人快些回家,把門閉上!這東西比豹子還凶得多,從未見過!」另一個喘吁吁對店主道:「老漢,你怎糊塗,還不請相公進去!那東西好不厲害,方才馮家三娃已被一隻金錢大豹撲倒在地,獵叉也被打斷。那麼猛惡的大豹,吃那怪獸追上,只一兩爪撕成粉碎。還有一豹藏向樹上,被它連樹折斷,跌了下來,當時一爪,連腸肝肚肺一齊抓出,流了滿地鮮血。追豹時節,稍差一點的樹吃它撞上,當時折斷,張三牛家土窯也被撞塌了一大片,總算還未和人作對。此地相隔甚近,如被迫來,遇上它誰也休想活命。再不藏起連命都沒有了!」自從壯漢一到,村中未來的男女老少聞聲趕來,七嘴八張鬧成一堆。一聽這等厲害,全都膽寒,不等話完,一齊跑光。當地土人所居,十九都就崖上掘一土洞,再由裡面挖出臥室土炕。仗着山上木材多,取用方便,桌椅用具均頗齊備。窯門也是木製,不似別處土窯有門無戶,只一穴洞出入。回家之後全都把門緊閉,搬些東西把門堵緊,人心惶惶,宛如大禍將至。兩位壯漢原是獵戶,比較膽大,說完也各回家。跟着便見前去村人如飛跑回,異口同聲說怪獸厲害,並還傷了一人。村人先聽怪獸只殺豹子已是驚惶;傷人之言一出,越發害怕,紛紛逃避。男呼女號,爭放家人入內,重行堵門避禍。又亂了一陣,聲息皆無。

店主見公遐始終氣盛,執意不退,先還想往前村除那怪獸,後聽人說,怪獸殺了四隻豹子便不知去向,想已入山,也無法看到。不知山民好心,恐其無知行險,故意如此說法,信以為真。又見當日天色晴朗,明月已上松梢,清光四射,秋風不寒,料知夜來明月皎潔如霜,又有新出鑊的肥雞牛肉、村酒香冽,不忍離去,執意賞月飲酒,不肯回窯。店主連拉幾次,苦勸不聽,只得把泥爐連同蒸鍋取放樹下,說:「相公既不聽勸,我也無法。且喜樹後崖上有兩土洞,內里相通,人口大隻二尺,人須蛇行而入。原是存糧之所,內里堆有不少糧食,萬一看出不妙,入內躲避,可以藏身。聽說怪獸一雙眼睛並不甚大,卻和明燈也似,隔老遠便見兩團金光。前數日深夜已有人發現過,彼時不知是它眼睛,今日才得看出。相公雖然膽大,見那一對眼睛也必嚇跑,這不是負氣的事。

最好此時就走,還來得及。裡面雖然氣悶,沒有月亮底下明亮,到底性命要緊。」公遐力言:「這類怪獸我曾見過,從不傷人,方才必是有人惹翻了它。你們不曾見過,所以大驚小怪,其實無妨。既已入山,豹子又為怪獸所殺,何必這樣膽小?包你沒事,各自去罷。」店主見他固執,行時又說:「老漢只有一個大娃,現往蒲城未歸,家中只我一人,相公住我家中,放你一人在外,問心難安,此時我已想過,老漢今年將近七十,能活幾年?萬想不到相公讀書人會有這樣大膽,我也豁出去了。反正那東西力大無窮,真要晦氣,不是這門能擋得住。索性把門開上,彼此聽命,省得相公危急之時無法鑽那土窯,沒有退路。」

公遐知道村民善良忠實,不願使其愁急,笑答:「老丈不必多慮。你看月光多好,四外靜悄悄的,連風都沒有,哪似有什警兆?你們都睡得早,請各閉門安息。真要不好,照你所說,怪獸的眼睛隔老遠都能看見,比電還亮。並且這類猛獸行動起來多有狂風,我雖年輕,久慣出門,游過不少大山,好些獵戶都不如我,准知不會有事;又捨不得這好月色,這才辜負你的好心,並非狂妄無知,誰還把性命當兒戲不成!」店主聞言,半信半疑,後經公遐再三分說,方始答應退回,把門虛掩。公遐力言「稍有風吹草動,定必退回」,店主才行退去。公遐便就火爐把酒溫好,把寶劍暗器準備停當,重行歸座。

飲了一陣,見皓月明輝清澈如晝,山容莊靜,四顧蒼茫,到處靜悄悄的,哪有一點響動?

方覺村民膽小,所說怪獸不知何物,照那猛惡神情,相隔這近,早已追來,怎會毫無動靜?拿起酒罈一看,已然見底,料知店主恐他酒醉糊塗,為怪獸所傷,將酒暗中減去。

有心人內往取,又想:店主年老膽小,山民天黑即睡,又不知酒藏何處,何苦為了口腹之慾,深更半夜驚吵人家?便止前念,將雞肉熱好,就着冷饃吃了一些。徘徊月下,仰望月朗星稀,碧空澄霧,偶有朵雲掠月而過,映着月華,宛如銀霞,所有山林田野全是蒙上一層銀霜。覺着夜景清絕,不舍歸臥,對於豹群、怪獸早已認為當夜不會來擾,毫未放在心上。為了清景難逢,不舍歸臥,忽見一群烏鴉由前面山崖樹林中沖霄直上,飛嗚而過,往斜刺里松林中投去。山風漸寒,月輪已上中天,知時不早,明早還要裹糧入山,方欲歸臥,忽聽前面秋草里窸窣作響。定睛一看,首先發現深草中有兩團藍光緩緩移動,正是一隻和騾差不多長的大豹,悄沒聲由草里朝着自己掩將過來,相隔不過五六丈遠近。

公遐一見果然有此惡獸,正好殺它,取那豹皮。因知豹性狡猾,撲人時比虎靈巧,正面躲避每易受傷,忙把手中寶劍一緊,故意裝着害怕,想要逃退神氣。那豹原由左近崖上發現下面有人,偷偷掩來,打算到了近側,冷不防將人撲倒。見已被人看破,立時悶的一聲怒吼,凌空縱起兩三丈高遠,朝人當頭撲下。公遐早有準備,全神貫注在豹的身上。一見迎面撲來,覷准來勢,突然改退為進,把全身之力一齊運向右臂,把頭一低,朝前縱去。那豹來勢太猛,做夢也沒想到敵人不退反進,身已凌空,無法收勢,剛把身子一彎,想要回爪去撈,公遐已防到有此一着,故意把身子往右一偏,緊跟着一個風擺荷花之勢往左縱去,同時單臂用力,照准豹腹將劍一揮,隨同身形閃躲之勢橫撩過去。

只聽砉的一聲,同時震天價一聲怒吼,這一劍竟由豹的前胸刺進,順着豹子負痛前躥之勢,由左而右劃裂了一條斜長大口,當時腹破腸流,猛躥出去兩三丈,跌在地上,幾聲慘號,連掙了兩掙,便自死去。

公遐見那麼猛惡的豹子被自己一劍殺死在地,從來打獵沒有這等爽利,自是高興。

正待趕過取那豹皮,喊人出來洗剝,微聞身後草地里又有了響動,知道又有豹來。未及回看,目光到處,猛瞥見前面樹後藍光閃動,跟着便聽豹子怒吼之聲,一條較小的豹已箭一般躥起,飛縱過來。先聽身後草響,打算回看,微一疏神,不曾想到前面樹後也伏一個,來勢又猛又急,匆促之間不由亂了手腳,惟恐前後受敵,忙將身子往側一閃,不料斜刺里又有一豹縱撲過來。公遐聞得腦後風聲,知道不妙,急中生智,忙使一個風賄落花的解數,倏地翻身,腳跟着地,轉過身來,往側面草地里縱去。剛一落地,便聽叭咻兩聲大震和惡豹厲吼之聲,連忙握劍回顧,原來兩豹本是一前一後朝着公遐夾擊上來,不料吃了狡猾的虧,後豹看出前豹朝人猛撲,以為公遐必要閃避,於是避開正面,繞往側面橫縱過來。為了相隔更近,見人逃避,一時情急,只顧朝前猛躥。公遐惟恐前後受敵,一面左閃,避開前豹來勢,緊跟着身子往右,轉風車一般早已離開原處,就勢往旁縱去。兩豹全都撲空,豹和豹卻撞了一個滿懷,前豹的頭正撞向後豹的胸脅之間,去勢太猛,肋骨立被撞斷了兩三根;後豹負痛,怒極發威,回爪亂抓,又將前豹的眼抓瞎了一隻。雙方同是痛極心昏,不顧傷人,就在當地同類相殘,連聲怒吼,扭作一團惡鬥起來。只見滿地塵沙滾滾,山風大作,林木蕭蕭,有如潮湧。吼嘯之聲震得山鳴谷應,震耳欲聾。兩豹斗久,傷痛越重,更犯凶威,各自拼命,聲勢越發驚人。

公遐見兩豹比較要小好些,已有如此兇猛,可見先殺那豹出於僥倖。方才用力過猛,豹雖殺死,虎口至今生疼,右膀還在酸麻,看出厲害,哪裡還敢大意。又見兩豹扭成一團,在月光之下滾來滾去,塵土湧起老高,簡直無法近身,不由把先前勇氣挫了好些。

方想這裡豹子怎如此厲害?忽聽遠遠豹吼之聲,循聲一看,相隔里許的林野中湧起大團塵霧,內現七八對藍眼,旋風也似飛馳而來。看出豹群至少有七八隻之多,轉眼便要趕到,心中一驚,想要退回窯去;無奈先前逃避時不曾留意,立處正當危崖之下,兩豹正在窯前一帶扭結追撲,把路擋住,無法過去。斗勢越來越猛,狀類瘋狂,縱躍如飛,身法更是靈巧,又快又准。自己幸而藏身樹後,兩豹只知同類相殘,惡鬥方酣,不曾留意;否則休說兩個夾攻,看那形勢,便是一個也難應付,何況又來這多?心裡一急,便朝左近一株大樹援將上去。剛剛坐定,忽想起豹不比虎,最善上樹,如被發現,凶多吉少。

心正發慌,豹群業已臨近,下面兩豹聞得同類吼聲,忽然停斗,本擬迎上,發現月光地上人影,立時同聲怒吼,內中一個首先朝上躥來。公遐料知不妙,剛把暗器取在手內,準備一拼。後面豹群紛紛趕到,吃前兩豹一吼,一齊昂頭,向上發威怒吼。有的作勢朝上猛躥,有的環繞樹下往來亂轉。只有一條最大的發現前死大豹,過去略微聞嗅,趕回樹下,朝着公遐目射凶光,連聲怒吼。公遐惟恐激怒,不敢妄發暗器,正不知如何是好。

忽聽腳底沙沙連響,低頭一看,原來兩隻比狗略大的小豹已順樹幹往上爬來。最近一豹相隔不過五六尺,稍微往上一縱,便可將人抓落,不禁大驚。百忙中揚手就是一鏢。事也真巧,那豹已然援上腳底橫枝,只等後腿援上,便要縱身撲來。剛張大口發威怒吼,吃公遐這一鏢打個正着,由口穿入,直通咽喉制命之處。一聲怒吼,雙腳一掙,跌落下去,正壓在第二隻豹的頭上。叭咻兩聲,相繼墜跌地上,當時斃命。後豹也自跌傷,滾地怒吼不已。經此一來,群豹全都觸怒,各犯凶威,紛紛厲聲吼嘯,朝上急躥。

眼看形勢危急,忽聽遠遠深山中哞的一聲長嘯,宛如巨鍾怒鳴,晃漾山野,半晌不息,聽去頗遠。群豹聞聲,立停攻勢,朝前驚顧。待不一會兒,又聽吼了一聲,這次聲音較近。心想是何怪獸,吼聲如此威猛,來勢又是這等快法,難道村人所說怪獸不成?

心念才動,下面獸群已是一陣大亂,紛紛掉頭往相反方向逃去。公遐據樹遙望,豹群剛跑到前面相隔里許的坡前,待要往上縱去,忽似有什警兆,紛紛掉頭,重又往下飛跑。

已然跑出兩里來路,到一土崖之下,忽聽轟轟怒吼,由近而遠往前追去。豹群逃得更急,亡命一般正朝前面急竄。猛瞥見一條黑影,帶着兩團酒杯大小的金光,由側面高崖上往下面豹群飛射而下,來勢猛急異常。月光下望去,只是一條比豹子還小的黑影,疾如飛烏,朝下斜射,也未看真。等到發現,獸目金光已落向豹群塵霧之中。由此星丸跳擲一般,接連幾個起落,耳聞群豹慘號之聲,四下驚竄,激得滿地塵沙滾滾,高揚起十餘丈,相隔太遠,也看不真。等到豹吼聲住,霧散煙消,黑影金光已早不知去向。遙望前面,似有兩條死豹橫屍在地。再看樹下,共有三豹,兩豹已死,均是自己所殺,還有一豹已然重傷殘廢,離死不遠,時作怒吼。四望月白風清,霜華滿地,已不再有動靜,忙即縱下。傷豹見人尚自發威,無奈膝骨已斷,又撞跌了一下重的,前腿皆折,不能起立,吃公遐就手一劍刺死。覺着當夜雖經奇險,居然手殺三豹,也頗自豪。忙去窯前呼喚店主,說:「豹群已退,現有三隻死豹,前面尚有好些死的,快些出看。」方才豹群發威怒吼,土人全都驚動,均料公遐必死,聞呼全都趕出,聞言大喜,俱把公遐奉若神人,讚不絕口。公遐力言:「我也豹口餘生,如非怪獸趕來,也難活命。先沒想到豹子這多,那怪獸不知何物,通身烏光黑亮,目射金光,也沒有看見它的腳爪如此厲害,豹群多半全被殺死,現在前面。我看怪獸十分神奇,專殺豹子,不會傷人。就有一兩個漏網的豹子,我們人多,遇上也不怕它。何不去把死豹抬來,賣些錢用也是好的。」

眾人聞言立被提醒,群推公遐為首,各持器械扁擔一同趕往。共尋到六條死豹,都是腹破腸流,鮮血滿地。相隔不遠,一會兒全數抬回。公遐命將前殺兩豹贈與店主,余者平分。村中恰住八戶人家,正好每家一隻。分配停當,公遐便自歸臥。次早起來,見村人還在尋找殘餘兩豹屍首,才知近來豹皮值錢。因為昨夜逃豹較大,已在附近山中搜尋了一夜。公遐暗笑:利之所在,膽子也會大了起來。吃飽早飯,便即上路。村人聽說人山,始而同聲勸阻,說:「近來山中猛獸甚多,時有發現,山路又險,我們久慣山居的獵戶俱都不敢走進,何況人地不熟。相公就有本領,到底人單勢孤,不可冒失。」公遐答以無妨,山中住有一位好友,曾定中秋賞月之約,故此必須前往。話未說完,忽聽有人哈哈一笑,先未留意。正說之間,忽見一高一矮兩個穿黃麻衣的中年人由身旁走過,覺着面生,所穿麻衣尤為少見,再說也與時令不符,心中一動,吃土人一陣勸說,忽略過去。過後想起,人已不見。一問土人,均說這等裝束的人只去年中秋前後有人見過,但不在此。猛想起長安城外送錢與餅攤老頭的也是一個穿黃麻衣的矮子,料這兩人必是一路,矮的一個許就是贈銀人也未可知,心又一動。二次向眾辭別,眾人勸他不聽,又覺公遐人好大方,互一商量,推出四人陪送上路,就便尋那兩豹蹤跡。公遐知道土人都是近山獵戶,志在得豹,不便攔他好意,只得允了。隨即起身,往黃龍山中走去。所行乃獵人平日來往的中部一帶,有的地方並無途徑,須用索鈎攀援上下,不是入山正路。

路雖難行,但可繞開兩處森林之險。

第二回

幽谷狂潮

公遐見沿途山勢奇險,已然翻越了兩處峰崖。暗忖:人都利令智昏,昧於情理。豹子不是猿烏,這等險峻山路,人須攀蘿峭壁,援升而過,昨夜逃豹豈能飛渡?猛瞥見朝陽斜射之下,路旁大樹上伏着一隻金錢大豹,另外還有一隻小的似往上爬。四獵人已嚇得紛紛倒退,各舉刀槍弓箭,同聲吶喊,作勢準備。公遐自覺膽大,定睛一看,兩豹均是死物。揚手一鏢打去,噗嗤一聲釘向樹上,不見動靜。試探着過去,再細察看,竟是兩張新剝下來的豹皮張搭樹上,遠望和活的一樣,實則有皮無骨,心中奇怪,本想不取,獵人已然拿起大的一張連聲夸好,說是可得善價。公遐情知有異,不便勸阻。登高四望,只見山勢險惡,微聞溪流潺潺,松風瑟瑟,空山寂寥,四無人蹤。知道山民貪利,認為無主之物,不聽勸阻,不如打發他們歸去,免得撞見剝豹皮的人惹出事來,隨對眾說道:

「我已認出地方,前面不遠便是我好友家中。他山居清靜,不喜外人登門,山中無多存糧,沒法款待你們。蒙你等相送,現有一點散碎銀兩,你們拿去,買點酒吃。」獵人再三辭謝,方始收下,歡喜走去。公遐還恐對方由別處望見趕去。心想身旁帶有幾十兩銀子,可以為眾解圍。一直望到四獵人越過前崖,用長索縋了下去,始終不見人跡,方始上路。

公遐本不知馬上少年住在何處,原是朝着此山深處隨意走人,並無一定所在。人去以後,略一端詳形勢。暗忖:此山幅員甚大,峰巒頗多,更有不少森林阻隔,不知人隱何處,如何尋他?遲疑了一陣,忽想起那兩張豹皮,好生奇怪,也許人在附近。好在天時尚早,不問何處,胡亂尋找過去。不時登高察看,只一發現田地炊煙立可尋到。主意想好,便一路尋找過去。上下跋涉,走了不少山路,到處山石牽確,崎嶇難行,林莽縱橫,荊棒遍地,越往前走路越難行,到了後來簡直無路可通。勉強翻過山去,無意之中走往一條峽谷之內。初進去時,望見裡面佳木繁蔭,綠葉未調,兩邊崖上滿是菊花,五色繽紛,燦如錦雲。路雖不寬,但甚整潔。時聞桂花香味隨風吹到。兩旁的樹多是粗達兩三抱以上的松杉古木,行列疏整,華蓋亭亭,一路綿亘不斷。樹上更有寄生的各種香花,其紅如火,景甚幽麗,從來少見。暗忖:自來高人隱士所居,景多清麗靈奇,如無人住在內,怎會這等整潔?忙順谷徑前行,急於見人,沿途美景也無心情觀賞。只覺樹身高大,十九拔地直上八丈,有時見到半山以上還有好些異種菊花,枝葉肥大,甚是偉觀。奇花開得格外繁艷,那開花之處均在崖腰一帶,離地都一兩丈,下半土崖整齊如削,不見寸草,也未留意。不覺走了好幾里,谷徑彎環,時遇歧路。

公遐初來,不知地理,本是亂闖,上來專擇花樹整齊之處信步前行,竟將途徑走迷。

後來發現前面谷徑厭只容人,知道無意之中走入山峽縫中。前行無路,待要回身,忽見前面白影閃動,谷徑越狹,菊花越多,秋光滿眼,美不勝收。暗忖:此時中秋未到,九月里的彭澤孤芳怎得如此繁艷?只顧徘徊凝望,欲行又止。以為那白影是前面山崖上照下來的日光,也未在意。等到想起尋人之事,轉身要走,忽聽轟轟之聲,宛如潮湧。定睛朝前仔細一看,那白光竟是一條洪流,由前面山峽縫裡銀蛇也似蜿蜒而來,相去約有一里多路。因那崖縫形勢奇特,有寬有厭。身前這一段雖只三數尺寬,兩邊更有好些危崖怪石,犬牙相錯。由此往前卻甚寬廣,形似一個葫蘆。自己正走到葫蘆的頸部,先被石崖擋住,這時才得看出,前面一段雖然較寬,地面上奇石森立,卻是高低不一。盡頭一段地勢作一弧形,兩邊山崖再一交覆,更像是個大葫蘆橫臥地上。洪水發源之處便在葫蘆蒂上,水由一個形似龍口的危崖洞內狂噴出來,順着弧形峽谷往下飛瀉。出口甚高,光景黑暗。中間地形下凹,吃怪石遮蔽,乍看還當日光由崖頂下射。等到中凹之處被水填滿,狂涌過來,撞在沿途怪石之上,激濺起大小數十百幢水柱,這才看出那是剛暴發的山洪,望去直似一條又粗又大的白龍,周身銀光閃閃,雲霧蒸騰,蜿蜒高下,疾馳而來。

所到之處,沿途崖石紛紛崩裂,發出轟轟之聲,震撼山谷,聒耳欲聾,威勢極猛。

就這停步回顧略一耽延之間,前面水頭已越來越近,相隔不過半里多路,這一驚真非小可。一看迴路,兩邊崖壁全都是個凹形,不是中部凹進,便是壁立如削,寸草不生;離地二十丈左右才有草木,許多奇松藤樹都由上面崖石縫中生根,向外蜿蜒飛舞而出,蟠屈索纖,亭亭若蓋,龍飛鳳翥,不可名狀。看去十分牢固,除非水到以前援向樹上才可無事;偏生離地大高,崖壁又滑又陡,如何上法?知道這類山洪來勢疾於奔馬,多快腳程也被迫上。一面忙往迴路亡命飛馳,一面向兩邊壁上察看,打算尋一斜坡先跑上去,等到洪水過後再打主意。這樣雖然困於水上,進退兩難,暫時還不至於送命,比較被水衝去要強得多。及至飛馳了一段,因見兩崖花樹都在半崖腰上,上面雖是高高下下參差不一,下面卻是成一直線,整齊如截,忽然醒悟。那有花樹的一帶正是洪水淹沒之處,花樹下面好些地方並還留有水痕。看那形勢,估計洪水來時至少深達十五丈以上。耳聽身後水聲越近。回頭一看,前面水頭直似一座水山,高達七八丈,挾着雷霆萬鈞之勢急迫過來,相隔不過一箭多地,方才起步之處已被洪水淹沒。公遐還不知先前峽谷之內有一深凹,又通着兩條溝壑,山水到此停了一停,等將當地填滿,方始穿峽而過,否則早被追上,死於非命。

公遐見水迫近,心膽皆寒,用足全力如急飛逃。暗忖這條山谷又深又長,洪水轉眼衝到,如何是好?猛瞥見前面不遠懸着幾條山藤,地上也散着大堆藤草山石,滿地狼藉,塵霧蒙蒙,還未停息。原來洪水勢猛,每一發動,整條峽谷齊受震撼,上面崖石常被震塌。那堆碎石本是上面崖角怪石,千百年來常受洪水震撼,年深月久遂漸分裂。當日水勢更大更猛,還未到達,崖石已被震斷,崩塌下丈許大小一塊。崖旁石縫中生有一株多年老藤也被震斷,隨同下墜。這類多年生的老山藤,最大的比人臂還粗,前半盤繞危崖角上,被崩崖震斷,連根拔起,隨同下墜,根須太多,連枝帶葉一大串,單是根部便有丈許方圓一蓬,前梢裹着大塊崩崖裂石往下飛墜。後半根須恰巧壓向一株突伸向外的老松枝上面,立被嵌在樹椏之內。藤性堅韌盤曲,本來不易伸直下垂。也是公遐命不該絕,這盤老藤又長又大,生根之處離那崖石有十來丈遠,吃崖石裹住,往下猛墜,直落二三十丈。中間老乾震裂了好幾處,又都折而未斷。前面藤梢禁不住猛沉之勢,山石墜地粉碎,藤枝卻被扯直了些,懸在空中,帶着極繁茂的經秋霜葉,仿佛一條十餘丈長的錦幡隨風搖曳,甚是好看。前梢斷枝離地僅一兩丈高下。公遐初來並未看到。此時亡命奔逃,耳聽水聲轟轟已由身後掩來,情急無計,哪裡還敢回看,不問情由,就着前沖之勢奮力往上一縱,相隔太高,輕功又不到家,相去還差兩三尺,一把撈空。驚懼百忙中瞥見水光已映向崖石之上,方喊「我命休矣」,身子正往下落,忽聽頭上藤響,另一條長藤帶着一團白影已箭一般射將下來,忽然急中生智,一把撈住,覺有一個重物擦手而過,雖被藤枝擋住,仍然奇痛非常,隨聽石塊墜地之聲。

原來那是一塊尺許大的山石裹在藤枝之中,秋風一吹,脫了纏繞,帶着殘餘藤枝往下飛墜,恰被撈住,成了救星。人也隨同下墜,總算上面藤並未斷,公遐求生心切,不顧左手疼痛,抓着藤枝猛力上援。這些藤枝全都互相糾結,公遐往下一沉,旁枝隨同帶下,只三四把便援着一根老乾,哪還再顧疼痛,拼命往上援去。離地約有三四丈,腳底洪水已自涌到。吃水頭一衝,連人帶樹立似打鞦韆一般凌空而起。公遐下半身被水懂得疼痛,山洪立時高起,人也隨同藤枝飄向水上。經此一來。形勢雖甚險惡,雙手卻有了攀附,危機已脫,晃眼之間平地深水十來丈,離那老松才只兩丈高下。人被藤枝帶住,斜衝出去,卻有十餘丈長一段。藤枝受水衝激,上下起伏,人卻浮在水上,不曾下落。

初意還想援着藤枝趕往松前無水之處,一面用腳打水,不令身子下沉,一面用力倒換雙手往前援去。後見枝條太多,藤蔓多半盤曲,上面附有無數枝葉,將人擋住,無法再進。

想換一根枝葉少的,剛剛抓住,不料那藤本來盤在一起,吃人抓住,水力又大,猛然一衝,立時將藤扯直,不但沒有前進,反倒退了兩三丈,差一點沒被洪流衝去。耳聽藤枝軋軋亂響,頗有折斷之勢。嵌在老松上面的藤根看去雖還牢固,無奈水力太大,下面縋着一個大人,樹幹不住搖晃,松根石縫時有大塊石上下墜,落在水中咚咚連響,水花四濺,滿臉都是。知道水力奇猛,左手已然麻木,難於用力,時候一久,難免被水衝去;又恐藤斷松折仍是難保。忽覺下身冰涼,低頭一看,衣褲已被洪水衝去,鞋襪全失,所穿夾衫也被水力衝破,成了數片,只剩半截掛在身上,殘破不全。雖然抓緊藤枝,不致落水,前有亂枝密葉阻住,無法再進。

心正惶急,忽然一個浪頭打到,身又隨波而起,覺着肩上被重東西撞了一下,撞得生疼,「噯呀」一聲,幾乎護痛失神,把手鬆去。浪過以後,偏頭一看,原來左壁有一奇石突出,此時水勢逐漸加高,相隔甚近,只是無法鬆手上援,身在水中,用不得力。

方才浪來,只一伸手便可攀石而上,無如事前不曾發現,良機已失,再想攀援上去已是難極。浪過以後,水勢下落,相隔更高。正自悔恨失望,忽聽前面響了一下,身子吃水一衝,又倒退了兩尺。原來藤根已由松極擠過,本是下墜,眼看被水衝去,幸而老松下面還有一塊怪石,將藤根掛住,差一點便無幸理。看清形勢以後,不由嚇了一身冷汗,知道形勢越發險惡,藤根先嵌松椏之內,尚且禁不住水力沖盪,現被石崖擱住,空出半邊,焉能持久?除非再看浪頭打來,和方才一樣,涌近頭上突崖,或者還能有救,否則就算藤不能落水,手先支持不住,早晚力盡精疲,送命了事。心念才動,聞聽藤根與山石磨擦之聲越厲,那長約十餘丈的藤蔓也隨波起伏,不住搖晃。

正觸目驚心,無計可施,忽見腳底的水往下一低,身子往下沉,不知水中起了漩渦,浪頭快到。心方着慌,水勢一低,前面崖石上的藤根又歪出了好些,只剩三分之一掛在石上,料知凶多吉少,死生只在眼前。猛瞥見前面水聲喧騰中水面上又起了一道白線,晃眼臨近,化為一片驚濤,蓋着水面,朝前急涌。面前不遠的洪流突作激漩下沉,剛現出兩三丈深一個大洞,隨着急流轉風車一般電漩而來,快到腳底。看出形勢危急,只將下半身裹住,即使山藤不再下墜,人也禁受不住,非被狂流捲去不可。心念才動,前見白光已是爆散,化為千重駭浪,雷轟電掣,順着水面激流猛壓下來,正蓋在離身丈許的大漩渦上,浪頭突然高起好幾丈,浪花飛舞中,連人帶藤和拋球一般隨同浪頭飛起。左臂又被撞得生疼,浪花迷目,冷氣撲面,奇寒透骨;驚悸亡魂中也未看清。左手受傷麻木,力已用盡,再被浪頭打向石崖之上,雖然稍微擦着一點,受傷也非輕微。當時負痛,由不得左手一松。總算神志尚清,膽大機警,當此千鈞一髮之間,心神毫未昏亂。又想起那怪石就在頭上不遠,此時已必臨近,正伸手想撈,身子就勢往左一掙,猛瞥見水光亂閃中,前面藤根似已往下滾落。跟着手上一松,知道不妙,左手又抓個空,未將頭上崖石扳住。心想反正是死,情急驚慌之下忙把右手藤枝一松,跟着浪頭高起之勢,猛伸右臂,身子往上一翻,一個神龍鬧海之勢,反手一把,連身騰起,往上撈去。

本意扳着崖石便可翻身上去,不料方才浪頭高涌,已然越過,如非藤蔓太多,在崖壁上擋了一擋,藤根雖然落水,吃浪一打,前面大片藤蔓反被身前崖石掛住,停了一停。

公遐只在石旁擦了一下,傷不甚重。稍差一點,公遐只再往裡尺許,那麼猛惡的水力,撞在石上固是頭破骨斷,非死不可。鬆手時節稍差一點也必被狂濤捲去,休想活命。端的危機一發,稍縱即逝。那塊突石本是高懸崖壁之上的一條天然石埂,地頗寬長。就是這樣,仍被洪流沖離原地兩丈多遠,直到藤蔓被突石抵緊。公遐恰在此時鬆手翻身,剛巧落在石埂盡頭之處,脫了奇險。先還不知人早擦石而上,已然越過,見又撲空,還自驚惶,猛然瞥見腳底石地,山水約有二尺來高,正隨石邊往下猛瀉,人也隨水下落,快與石面相接。百忙中見形勢突變,不知是何原故,忙伸雙手撐向石上,水已退盡。忽聞花香撲鼻,左臂奇痛,左手更是麻木,不能隨意運轉。且喜身落石地,瞥見前側兩面水光耀眼,一座浪山正由石旁下落,波濤澎湃,浪花洶湧,水聲如雷,整崖山谷均似搖搖欲倒。藤根一頭已然落水,那將近二十丈長的藤樹已然不見,只前面相隔一兩丈的崖石上堆着好些藤蔓,十之八九虛懸石外,忽似流水一般往下退去,晃眼不見。細一察看,身已落在丈許寬、四五丈長一片危崖之上,方始醒悟過來。臥憶前情,宛如夢中,如何脫險竟不知道。再看先前寄身其上的山藤已全浮沉水上,隨着急流往谷口衝去,其行如飛,一瞥即過,晃眼無蹤。

山洪越發漲高,離石只一兩丈,有的浪頭由上流駛來,多在近處湧起,忽前忽後,不但沒有打向石上,下面一帶,反倒中凹,才知那浪來得真巧,稍差一點命必不保。驚魂乍定,看出水最猛時,也只和那石埂危崖相差不多高下,方才浪頭漫石而過乃是湊巧。

一眼望去,下面只管駭浪山立,驚濤洶湧,兩崖秋花依舊繁艷如常,映着水光和當頂日華反更肥鮮,燦如錦雲,繽紛競艷,景越雄麗。那水至多涌離花下尺許,石崖之上一株也未被水摧殘。危崖上半,形勢前突,與對崖遙遙交覆,上面滿生繁花、香草之類。還有不多矮松,虬干盤纖,挺生其間。異態殊形,蒼翠欲流,觸目皆是奇景。鼻間更聞到各種野花香味,清馨襲人,聞之神爽,只是無路可上。呆坐了一陣,想起一時好奇,來此尋訪異人,差一點送了性命,總算死裡逃生,並還遇見這等從未看到過的清麗雄奇之景,尚是不幸之幸。仰望天才過午,下面波濤澎湃,上面依舊雲白天青,嵐光如染,白雲晴日與山光水色上下相映,倍覺清明。只管秋高氣爽,繁花如繡,似此浩浩洪波,危崖壁立,既不能下,又不能上;身邊只剩一口寶劍,幾件暗器,隨帶衣包糧袋均已被水衝去。多好景致,也禁不住腹中饑渴,如何持久?這大山洪,谷外想必一片汪洋,就能翻山而過,歸路已斷,也難回去,何況無路攀援。盤算了一陣,除非翻崖過去,照此大水,谷中決無人跡,餓也餓死。與其坐以待斃,不如早打脫困主意,便將身立起。

這一行動,才知身上傷處頗多,尤其那條左臂被崖石擦傷四五寸長一片,疼痛非常。

左手先被山石在手臂上滾過,因有藤蔓擋住,雖未破皮,卻受了一點硬傷。方才緊攀藤枝與洪流搏鬥,用力太過,此時已全麻木,腫起老高。坐在那裡不怎在意,這一起立,竟是痛楚非常。下半身受了洪流衝激也甚酸痛。休說援着崖上草樹,冒着奇險,和壁虎一般攀援到頂,翻越而過,連行動都是艱難。心方一寒,認為萬無生理。既一想,人當患難危急之中,只有毅力智慧,不畏艱危,多麼兇險的處境也能戰勝。有此三寸氣在,便非無望。譬如方才已被洪水吞去,又當如何?平日自命英雄,死且不畏,何況人尚健在,不過受點浮傷,又是這好天色,先前該死不死,已有生機,如何反倒氣餒起來!想到這裡,精神一振,忙把氣沉穩,一面留神觀看當地形勢,見那石崖甚是平坦,小松花樹上下都是。先拔寶劍斫下一根樹枝,削成手杖,然後由東而西往前走去。相隔盡頭,本是一塊怪石立在當地,先見那石孔竅非常玲瓏,上面生着好些香花秋卉,覺着好看。

反正無事,一面觀察地形,就便近前觀賞,就知前半這一段崖壁間好些裂縫,深淺不一,因有雜草遮蔽,沒想到內可通行。及至轉過石後一看,原來當地石質不堅,又受洪水常年衝激震撼,裂縫甚多,石後兩條大縫更是寬深,不但與外相通,山石錯落,易於上援,靠左一面還有一條天然斜坡,可以攀升崖頂。那縫深約數十丈,連對面裂口外的山容均可窺見。只是形勢險峻,高低不平,不大好走。這一喜真非小可。忙一定神,往裡走進。

走到中部,看出左邊坡道通體石質,不着寸土,草木不生,卻是平整傾斜,一直到頂,比起外面所見還要容易得多,直可緩步徐行而上。心中大喜,忙忍傷痛順路走上。為了山崖高峻,也走了好長一段,幾經盤旋,走完裂縫。又經一條天然噔道,盤旋而上,方始到達崖頂。

第三回

奇境天開

公遐初意這等洪水,谷外一帶必已一片汪洋。到後遙望,並不見有人影,只是洪流怒喧,依舊聲如雷轟,震得山鳴谷應,聽去驚人。正在臨風四顧,忽然發現相隔不遠高原之上似有一股輕煙,搖曳林表,疑是兩少年家居之處。正要趕去,覺着山風吹體,濕衣已然半干。低頭一看,才想起下身衣褲連鞋襪已被洪水衝去,只剩半件破碎不全的半截夾衫穿在身上,神情十分狼狽。暗忖:這等衣不蔽體的醜惡神情,連褲子都沒有一條,裸着下身,如何到人家去?何況傷痛未愈,左臂酸麻,好些不便。想了想還是回到原來小村,向村民買借衣履,二次前來比較穩妥。於是查看來路途向,往回走去。誰知來時與村人同路,且談且行,忘了遠近和那崎嶇難行之處;這一回走,覺出越走越難。周身傷痛,飢疲交加,一算途程,所差尚遠。因由崖頂繞來,所行又非原路,只照前面峰巒趕去,連經兩處險徑,實在無力再走。這才想起,來時力健身輕,自然容易;此時周身是傷,腹中無食,如走平地尚難遠行,何況險峻的山路,趕回村去再來,決辦不到。又見山徑迴環,走了個把時辰,並未走出多遠,前面還有一條絕壑,擋住去路,無法飛渡。

反正亂闖,只得走到哪裡是哪裡。如若尋到地頭,這類隱居山中的異人奇十決無世俗之見,便向他開口求助,借些衣履,也必慨諾。萬一尋他不見,本山花木繁茂,黃精、首烏、薯芋之類山糧和別的野生果實也可採掘充飢,再要打到一兩隻野獸,如肥鹿、野兔之類更是美味。念頭一轉,重又走回去路。

脫險之後,先在高處行走,只聽水響,不曾見水,不知無意之中走了相反的路,心還奇怪。後雖繞往山峽近處,山洪到此已然流入絕壑之中,仍未發現水影。及至中途折轉,走回原路,想起崖頂所見大片高原林野,曾有炊煙由樹林中升起,以為異人必在林中居住,便朝那地方尋去。為了周身酸痛,下來容易,再往上走更是艱難,只得繞山而行。本意沿着山麓繞往那片高原,尋訪異人是否在彼,誰知越繞越遠,形勢也越險峻,往上攀援,已不可能,再看前面,已到盡頭。左面山崖直到終點都是壁立千丈,寸草不生;右面便是那條絕壑,無路可通;再繞迴路,更不知要走多遠才能尋到。心正愁急不耐,體力交敝,傷痛難忍,忽聽水聲洋洋,越發聒耳。暗忖:方才谷中山洪聲勢何等猛惡,如何一路走來不見水影?水聲又如此洪大,震得四山皆起回應?先疑水聲來自壑底,走過一看,下面雲霧蒸騰,深不見底。側耳一聽,水聲似由前面壁間傳出。忙即尋去,快到盡頭,發現危崖之下有一石洞,水聲便由洞中傳出,空洞回音更是震耳。遙望前面似有光影閃動,因有谷中遇水前車之鑑,覺與前見光影相似,嚇得往外倒退,待了一會兒,朝內注視,先前由明入暗,不曾看真,及至在暗洞中站了一站,漸漸看出那是一座前後相通的大洞。外面雖是一片水光,相隔頗遠,並無波浪騰起,仿佛一片湖盪,對岸好似還有人家田野。心想:莫非長安城外所遇馬上少年便住對岸?心中一喜,忙即往裡走進。

那洞又高又大,地更平坦,前後相通,出口比來路高大得多,陽光由洞外斜射進來,照見裡面甚是整潔。兩旁暗影中好似還放着幾個木架和一些發光之物。因快走到出口,看見對岸人家田畝花樹,急於趕去,也未細看。匆匆走出洞口,目光到處,瞥見洞外並非湖盪,乃是大片盆地。地勢頗低,廣約百頃,四外皆水,當中凸起一片平地,宛如一片島嶼,孤峙中心,兩岸相隔不下三四十丈。來路洞口在一危崖之上,離水面約有兩丈來高。對岸卻是清波粼粼,離水不過一兩尺光景,上面大片田畝縱橫,果樹甚多,時見人影出沒疏林淺草之間。定睛一看,乃是兩個中年婦女,挑着兩桶水正往林中走進。想起半身赤裸,如何見人,慌不迭往後縮退,隱身洞側,朝着廣溪對岸凝望。忽聞桂花香味隨風吹來,香味甚濃。待了一會,遙望對岸靜蕩蕩的更無人影出現。斷定馬上少年必住在此。自己衣履不周,如何見人?對方又有婦女,無心撞上更難為情。中間又隔着這麼寬的溪流,也難飛渡,意欲候到對方有男子出現再打招呼。又等了一陣,始終不見人影。漸漸看出對岸房舍向陽而建,對岸一帶乃是人家房後,無人往來,又恐驚動婦女出現,不便大聲呼喊。眼看日色偏西,飢腸雷鳴,山洞當風,透體生寒,口又渴得難受,實忍不住,意欲去往洞外察看溪這面有無人家,先飲溪水解渴,再打主意。

出洞一看,洞外還有好些平地。由洞口起分向兩旁各有一條丈許寬的山崖,種着兩行桂花樹。時近中秋,枝頭滿布金粟,花開正繁,清馨濃郁,香風陣陣,聞之神爽,人卻不見一個。再見前面不遠石崖之下,還有一條坡道直達水邊。心想趁此無人,解了口渴再說,忙往下跑去。到了水邊,發現左側一株柳樹下繫着一條小船,兩旁萬字朱欄,四角各插着一根酒杯粗細的木柱,上面一個白布平頂的帳篷,內中約坐三四人。船頭上放有茶爐酒灶、茗碗杯盤,均極精雅。長約丈許,可供四五人蕩舟之用。離船不遠又一兩頭尖的小船,形制特奇,長只七尺,前後可坐二人,上橫四槳,均是純鋼打就,映日生光。停在遊船不遠的石崖之下,用一根鐵釘繫着船纜,插向山石縫裡。方想:那地方離岸兩丈多高,並無石級坡道可供上下,相去大船四五丈遠,如何停泊在彼?忽聽少女笑語之聲由岸上隱隱傳來,心中一驚,惟恐被人撞上不好意思,急切間又無處藏躲,見那船上有篷,蹲在艙內不致被人看出醜態,匆匆不暇尋思,忙往船上縱去。等到艙內,剛剛坐下,忽想起此船是主人的,萬一女子尋來,要用此船,下身未穿褲子,如何起身?

心中惶急,耳聽笑語之聲越近,無計可施,只得老着臉候到人來,借着船艙掩蔽,向其明言經過,借來衣服,再與主人相見。

上面笑語之聲忽止,也未見人下來。因恐神情狼狽,引起猜疑,全神貫註上面,正在留意察聽,對方只一現身,立即求借衣履,登門拜訪。等了一會兒井無動靜。微聞船後水響,也未回顧。後來想起,少女笑語之聲到崖而止,這一會不見動靜,莫要被其窺見醜態,已然避去,再要發生誤會,豈不難堪?心中一急,脫口喊道:「我非惡人。只為長安城外發現兩位騎馬少年,看出高人奇士,一路探詢來此,意欲登門拜訪;不料遇見山洪暴發,把衣履衝去,人又受傷,進退不得。無意中由上面山洞穿過,發現對岸世外桃源,無奈溪水大闊,無法飛渡。又聽上面有兩位姑娘說話,惟恐失禮,避人舟中,並非本心。如若須用此舟,請先避往一旁,待我藏入洞內再請回來。並望告知主人,說我蒲城寇公遐專誠拜訪,望借舊衣鞋襪,以便更換,前往拜見,感謝不盡。」連說兩遍,不聽回應。隨聞後面打波之聲,回頭一看,正是方才所見梭形小舟,中坐兩少女,一前一後,各持鐵槳,撥浪如飛,往前駛去,疾如箭射,晃眼駛出十幾丈,繞着溪流一轉,往對岸左側小溪駛去,一閃不見。那溪除把那片人家田舍圍繞在內而外,一頭是片湖盪,近岸之處還有好些殘荷敗梗飄浮水上。另一頭水面較狹,蜿蜒如帶,繞山而過,看去約有一兩里路,不知通往何方。暗忖:小船泊處石岸壁立,無路上下。這兩少女必由岸上縱落。方才只聽微微水響,並無別的聲息,輕功已是極好。那四片鐵槳看去十分沉重,竟能隨意運轉,船走起來和箭一般,快得出奇。這家婦人女子均有如此本領,主人定非庸流,可想而知。

心正尋思,忽聽山崖岸上又有輕微響動,仰望卻不見人,料知自己蹤跡必已被人看出,連問未答,不知何意。也許自己未穿衣褲,少女害羞,不願相見,少時當有人來。

惟恐岸上還有婦女,不便起立,只得仍守船上。等了一陣,終無動靜,兩岸均無人跡。

天色漸入黃昏,一輪紅日已快沉人地平,將圓未圓的明月卻離開波心往上升起。對岸人家已有炊煙,浮動林樹之間,人卻不見一個。只桂花香味隨着晚風陣陣吹來,人更餓得難受。心想兩地只有一水之隔,現成的船,何不渡將過去登門求見,借取衣履,先求一飽?既是高人隱士,斷無見拒之理。否則越等天越晚,不特饑寒交迫,長此相持也非了局。主人如若疑慮,早該有人出面,不會如此安靜。只不知那兩少女明見船上來了外人,船行轉角之時並還手指自己說笑,怎會不加過問?公遐世家子弟,少年氣盛,想到就做。

立把船索解開,拿起上面竹篙便往對面撐去。滿擬事情容易,誰知外行大甚,那船先在水面上打轉,漸漸順流而下,到了方才小船轉角之處,船並不曾攏岸,急得周身汗流。

又恐下半身未穿褲子,旁觀不雅。

正自無計可施,忽然想起船上有舵有櫓,一人撐船難於前進,忙把竹篙放下,趕往後梢。見船無人駕駛,便往中間駛去。離岸太遠,又見前面湖盪地勢甚低,三面均是水田蘆葦,一個不巧陷在淺灘之內進退不得,豈不更糟?心中發慌,無意之中猛力把舵一扳,這時正當山洪暴發、水漲流急之際,那船順流下駛,公遐猛一扳舵,只聽吃咯一聲,那船立時橫過身來,沖向方才少女所去小溪之內:那溪寬只丈許,不論何方輕輕一縱便可上岸。無奈情急之下用力太猛,水流又急,船雖彎轉駛人小溪,舵柄卻被扳斷,沖向對岸撞了一下。公遐見船隻大半段沖人溪內,還有小半在外,吃浪一衝,又在飄飄蕩蕩往外退出,慌不迭趕往船頭,拿起長篙搭在右岸短樹之上,將船鈎住。仗着小溪水面要厭得多,雖不至於被水沖走,終是外行,顧了前頭顧不了後頭,一路搖晃前進。走了一段,漸漸明白水性和操舟之法,那船已被公遐沿途擦撞,鬧了個遍體鱗傷。幾次要想靠岸,不是上面花樹大密無法走進,便是別的阻礙,難於通行。天色也漸昏暗下來,再往前進,兩岸均是垂柳,柳絲千條,低拂水面,濃蔭交覆,景更幽晦。先前小船早無蹤影。

細察形勢,這條港溪好似環着對面園林,作一大圈。心想:共總不過兩里長一條水路,此地四面皆山,只此盆地溪流,能有多大地方?船已被我毀損,且到前面見人再說。正覺所遇太奇,來此已有半日,除聽先前少女語聲而外未見上人,是何原故?

船已到了前面轉角之處,手執長篙,待要轉彎,忽聽右岸大樹後面有一女子低聲喝道:「此非善地,不可再進。趁他們未回以前速往對岸。走出不遠,有一小徑。順着田壟往左,如見道路,不可折轉,你仍照直前行。到了水田盡頭,穿過松林,有一小山,上有崖洞,暫藏在內。再隔一會自有人與你送衣履飲食去。吃飽不要出來,最好候到明日傍午,我再指點你的途向,即速逃走。這船由它在此,自會命人料理。你如不信,小山之上還有大片松林,不妨隱藏在內。到了半夜,朝着這面遙望,就知厲害了。我本不想管這閒事,念你一時好奇,為交朋友,無心來此,和對頭還不相識,如被主人發現,死得太冤。天已不早,你又途遇山洪,衣履不周,饑寒交迫。如再袖手旁觀,再過個把時辰,主人回來,便有性命之憂,所尋馬上少年又是我們對頭,只被發現,凶多吉少。

為此指點你的明路、此事我也有些危險,望你聽完不要回答。好在此時我家的惡人多半走出。附近佃戶雖多,家多住在莊後,無故不會走出,我也不怕他們。有一姊姊情分頗厚,看見無妨。如非防備萬一,還有難處,已親送你前往了。」公遐注視語聲來處,見是一株槐樹,樹後立着一個少女,身材苗條,貌相甚美秀。聽完大驚,忙即舉手稱謝。

隨照所說往左一看,果有一條田岸。前面被臨水草樹擋住,上去不難。正要縱起,猛想起下半身未穿褲子,長衣又只剩了半截,稍一縱躍,必要露出,重又回身,低聲說道:

「多蒙俠女指點明路,無如衣履不周,恐有失禮,請先回身如何?」說罷,一看樹後人已不見,料已避去,忙把長篙放下,飛身一躍,越過岸旁草樹,縱向對岸田壟之上,往前急馳。

到了小山腳下,回頭一看,原來方才轉角之處前面乃是數十畝方圓一大片房舍。臨水一座牌坊,坊前溪流較寬,上架一橋,長約三丈。對岸三面花樹羅列,莊前樹林更多,當中現出大片平地,兩旁陳列着四座刀槍架子。夭已入夜,月光甚好,看得逼真。崖洞就在半山腰上,內里似頗高大,洞口丈許,正對月光,見有兩條石凳,便走了進去。坐定以後,更覺饑渴難忍。少女說送飲食,不知何時才來?聽那口氣,主人當非善類,處境凶危,更恐辜負少女好意,不敢顯露形跡。一時飢腸雷鳴,又冷又餓。正打不起主意,偶一回顧,身後暗影中似有燈光閃動,隱聞悲嘆呻吟之聲。荒山暗洞,景物陰森,又聽少女那等說法,心有先入之見,聽此哀吟,由不得機伶伶打了一個冷戰。暗忖:少女令我在此躲候,怎會有人悲泣?心念才動,又聽裡面有人咒罵求死,仿佛苦痛已極,越想越奇怪,便把隨身寶劍暗器準備停當,輕悄悄朝那有光之處掩將過去。